唐明皇-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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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之在朝,太子受册之前,已迁入东宫,他无君命也不能前往拜谒呵!”吉温指明这一点后,补充说,“可与太子往还者,只有那内侍省的‘大掌教’了!”
“这个宫中老物!”牛贵儿泼口大骂起来。
“哈哈哈哈!”
忽然,愤愤不平的众人,却听李林甫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他们吃惊地齐齐向李林甫望去,全呆住了——那大唐宰辅大臣,竟举着金樽,仰身躺到席旁的菊花丛中!他见他们望着他发怔,便止住笑声,向他们晃晃手中之杯,指指身下菊丛:“难怪驸马公适才要枕菊而眠,此时老夫以菊丛为席,举菊酿之酒,可谓‘醉卧香阵’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崔隐甫、牛贵儿二人一听,也争相效仿,倒向菊丛。
席间,只有吉温和李岫未笑。他们四目所注,是大唐宰相那身躯下的丛丛菊花,被压得枝叶皱裂,花瓣零落……
秋日月堂上的天,竟也这么低,黑得这么快,月堂外的相府总管,已在传命掌灯了。
第十章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册封三儿李玙为太子后不久,下敕赐百姓大酺,庆贺了自己的五十三岁“千秋节”。从六月定立太子到八月的千秋节庆典,一度神情悒郁的皇帝,似乎又振作了起来。闻奏从西京到东都间千座行宫俱已破土动工,于是命中书令李林甫留守西京,自己则由左相李适之、林甫之子将作监官员李岫等官员陪伴,驾出长安,亲自巡视行宫建造的盛况。
不料,起驾时尚兴致勃勃的皇帝仅仅行程三十余里,便在浐、灞二河间的“京东行宫”——即旧城东驿所在地——返驾回銮了。
就在朝中百官对此暗自揣测时,内侍省大将军高力士在南内勤政务本楼北轩前公告文武:“皇帝陛下因圣躬违和,诏罢东巡。众官各归衙公干,暂停朝谒常例。”
文武百官各自散去时,却见太医署、尚药局的官员,引着一批太医,朝南内侧门而入。他们之中,还有几位头戴乌纱、身着绯袍、金发、碧眼的波斯、婆罗门、大秦“胡医”。高力士将众太医引向南熏殿后院、皇帝寝宫。
李林甫面呈焦灼之色,并未归中书省台,却在兴庆殿侧待漏院里等候着皇帝受诊后的消息。皇帝的父亲睿宗,伯父中宗,祖父高宗,曾祖父太宗,都是五十岁过不几年便“龙驭宾天”的,如今,五十有三的今上突然病卧深宫,不仅令他焦急,而且还异常恐惧:二十六岁的储君,一旦登极,对他来说,将会有什么后果,他真是不寒而栗。
“宁王殿下,进宫问病呀!~~”
正向东壁暗自张望的李林甫,听传来内谒者监的传呼声。“不是说皇帝这位长兄也卧病不起了么?亏他还扶病而来……”暗自思忖的中书令,踱到珠帘前,向御道上凝目望去,他一眼便瞧见,在那步履不稳的宁王李宪的右边,竟是李适之在搀扶着!他一直目送着李宪、李适之一行人由内谒者监经兴庆、大同二殿御道,在东内门消失之后,才退回院房中。他想着皇帝病榻旁围着的太子、李适之、高力士……不禁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并喃喃自语着:“慢了!慢了!唉!”
晋国公、中书令李林甫从开元二十二年入相、二十三年总揽朝阁以来,总是面含微笑、举止稳重,出谋划策,举步从事可从来都是十分迅速的。让深得皇帝信任的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陆续失宠,和惠妃里应外合,搬倒东宫旧日之主,也就是这两三年中之事!近来,深知今上已厌倦正事的他,奏请在租庸调法施行时,再行“租资课”,广夺民宅民田,大修琼林府库,富积天下特产,用这金山玉树,酒海肉林,凑出天下殷富升平之象,以纵皇帝安享盛世之志,绊住皇帝巡视天下,掩蔽圣聪。从二十五年驾幸东都后,皇帝眉宇间已露出不愿再受东西奔波之苦的神情,而广筑行宫。对此,他推波助澜,严厉告诫李岫,定要在一年以内使各宫竣工!
为迎合上意,他也拨动了开边之弦。但姚崇、宋璟等因熟悉武备而入相的事例,却使他注意到了万不能让汉将得势,而要起用不通翰墨,只能驰骋疆场的胡人。正是基于此,对哥舒翰、安禄山、史思明等人,他自去岁起便嘱吏部、兵部加以擢升,重用。
在武氏去世前,他媚事惠妃及其左右,处处迎合皇帝之意,已固其宠;并以“照夜白”的下场告诫言官,确已将言路杜绝,养成其奸,为自己打下了相当牢固的基础。
就在他的青云之路畅通无阻时,不曾想到,武氏骤死,后廷无助;东宫新立,却非寿王!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而使他猝不及防;同自己一样,也是国之懿亲、且和今上实有同曾祖这特殊血缘的左相李适之,却其势逼人!
“李适之,素和废死的太子、二王同气,且与姚、宋、张说、张九龄过从甚密,万一今上一病不起,太子即位,李适之、高力士里应外合,与我为敌,我林甫罢相事小,只怕门庭不保啊……”
“慢、慢、慢……哼!何必如此!”林甫陡地停住步子,展开双眉,“听岫儿说,今上不过偶感风寒而已,我十郎又何必作此杞人之忧!李瑛可废、死,李玙又未尝不可?!宋、姚、九龄等辈可贬可逐,小小李适之,一书生尔,又何足道!高力士!哼,只要我固宠有术,且待寿王再立,他又能奈我何!……”想到这里,李林甫缓缓地踱到榻前,徐徐坐下。心情宁静了。
南熏殿后院内书房。
左相李适之和大将军高力士,正在听着太医署的众太医述说脉诊后的结论。令二人吃惊的是:那碧眼金发的大秦籍太医、汉名黄宁者,在众人陆续归座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我观陛下无病。”
“无病?”李适之刚才陪伴宁王父子入官问病,亲见皇帝呼吸较弱,眉眼不睁,言语无力,“怎会无病呢?”
黄宁见问,又见高力士也十分怀疑地望着自己,这位东罗马的医师,朝众太医环视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到前朝著名太医孙思邈的得意高徒许承宗身上,道:“不知许博士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到许承宗身上。
许承宗拈着青须,眨了眨那双清澈如童稚的眼睛,这才面对左相、力士微微一点头:“黄太医所望极是:今上并未患疾。”
连孙思邈的传钵弟子,本朝首名太医博士也如此认定,李适之、高力士稍稍放宽了胸怀,但又大惑不解地望着许承宗,等他说出拫据。
“先师尝说,”许承宗一边回忆,一边对李、高二人道,“人有四支五藏,一觉一寝,呼吸吐纳,精气往来,流而为荣卫,彰而为气色,发而为音声,此,人之常数也。”说到这里,许承宗稍作停顿,仔细思索了皇帝的病情,接着又说,“若精气失,蒸则生热,否则生寒,结而为瘤赘,陷而为痈疽,奔而为喘乏,竭而为焦枯。今观陛下,呼吸吐纳虽弱,但其况近乎乏极而眠沉,不露彰形;言语虽无力,然精气往来脉中,脉突突然不弦,则荣卫不差;观苔辨证,无热无寒诸象。故黄太医望闻而后言今上无病,在下亦然之。不知诸公之意如何?”许承宗问着,向其他太医望去。其他众人也纷纷点首,深然其说。
“药者,疾之敌。”鉴此,许承宗对高力士又说道,“无疾而施药,不仅无益圣体,且有损龙安。故应请今上静心而养,胜似药石。”许承宗复又掐指一算后,扑充道,“重阳早过,寒气南袭,不如奏请今上,驾幸温泉宫静养,劳乏既失,虚疾自消。”
婆罗门籍太医,极为赞同:“许博士之说,大益圣躬,此为极妙处方也。”
“既是如此,请大将军早早回奏今上!”李适之忙对高力士揖袖敦促。力士听众人皆说皇帝并未生病,一面展开愁眉,一面也回揖适之:“力士即去回明今上,众公稍候片刻。”说毕,出了内书房,向皇帝寝宫的回廊走去,未及十步,便听有人叫道:“二兄!”力士抬头一看,忙笑着躬身迎上去,敛手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说道:“太子殿下不须忧虑,太医们业已诊明:圣躬安稳无恙!”
“二兄!”李玙却极不放心地追问,“他们诊得可确?”
“殿下放心。大秦黄宁望过,许承宗切脉,二人所诊皆是无恙,众太医也无异议。”
听说黄、许二人皆证父亲无恙,数夜伺于龙榻的储君,不由得吁出一口气来,闭上围着一圈黑晕的眼帘,解解乏。
“婆罗门的胡医谏请今上驾幸骊山温汤,消乏舒气,胜过药石之疗。”高力士走上一步,扶着储君,奏告说,“奴婢正欲进宫奏请哩。”
“宁王伯父的病势不轻,”太子叹口气,睡开眼来,“他还守在父皇榻前忧心忡忡,既是如此,倒应先劝他放下心来,回王府将养。”
“殿下,”力士却想起一件事来,悄声对太子奏道,“宁王、汝阳王殿下,且由老奴送出南内,御医们的奏请,就劳殿下转奏吧。”
“二兄之意?……”
“奴婢想来,今上在城东驿前头兴致顿失,或许因三子同日诛杀于彼之故,”力士徐徐说来,刚刚心胸舒畅了一点的大子闻此,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力士依然悄声说下去,“奴婢想来:既是心疾,当以慰心之事而作药石以治之。故殿下请奏时,可请今上除诏近幸臣子伴驾温汤外,还能恩允十六皇子及嫔妃,皆能随驾骊山,叙天伦之乐,以悦圣心!”
太子听到这里,脸色才渐渐恢复如常。他感激地把力士的手,紧紧地攥在掌中,说道:“承阿兄指教。孤即依阿兄之教,奏请父皇!”
松柏满山、郁郁葱葱、形如一匹青苍骊骏的骊山,溶入了淡淡的暮霭中,复被夕阳余晖,染抹得一片嫣红。在这秀丽的山岭北麓,有一泓温泉喷泻,那滚滚热流,腾起缕缕白雾,在奇花异葩丛里、苍松翠柏间飘绕、飞升。恍惚间,这绣岭似被云托雾浮,冉冉升向九天。
从兴周以来,千百年过去了。而这一泓温汤,洗涤过几多君王。西周文王在定鼎以后,便依泉砌石,建造了上无尺栋、下无环墙的“星辰汤”。武王也曾沐浴汤中,仰首夜空,望斗转星移,历人世沧桑。周兴而又衰,“星辰汤”旁,由始皇帝秦嬴政,下诏立柱起宇,修成了皇帝离宫,并赐名“骊山汤”。欲君临天下千秋万世的始皇帝,终归坟冢;齐烟九点,全归刘汉。这里也随之而成“汉家离宫”。百年弹指而去,北周武帝,令大冢宰宇文护修饰此汤,更名“皇堂池”。皇堂池畔起苍黄,隋得天下,于开皇三年植松柏数千于皇堂池畔,那蒸腾的热气,又围绕在隋朝天子身旁……
“自唐兴以来,”遣开宫侍,独自舒肢仰卧于搁放在御汤池中龙榻上的当今皇帝李隆基,在那浓浓的、怡人心脾的暖洋洋的水雾中遐想,“曾祖太宗皇帝、祖父高宗皇帝将此宫营造得严整而富丽,赐名‘温泉宫’……然而,列祖列宗今何在?前代君王,今又在何方?真有琼楼玉宇?瑶池仙宫?朕却为何并未见其显现?……唉!五十三年来,朕从坟典中,见无数天骄,空留英名于世;亲见数位人君,人去魂灭;更见几多皓齿娇娃,转眼间枝零花谢,难觅香魂!……你那许承宗啊,虽擅切脉辨症;你那大秦妙手啊,虽能望色测病;尔等怎知朕已疾甚:半生操持,辛劳至今。天下万事皆足,难道朕也似列祖列宗,也如前代君王,只能空留英名,而终难寻得长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