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2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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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殿上突然响起悲呼之声:
“三位阿兄!”
“大娘妹!……”
他们挣脱宦官们的手,奔到了一起,哭成了一团。
哭声中,立在殿上的一些原大唐官吏往阴影中退避。
“久别重逢,尽兴一哭吧!”座上的大燕皇帝,以那悲天悯人的口吻,说道,“朕待龟年、公孙二卿,执宁王遗笛,仗双股剑,为朕平定四海畅奏欢舞!”
“李龟年、公孙大娘还不叩领圣旨!”大燕太子早已忍耐不住,对殿中四人喝道。
宁王遗笛确在龟年手中。但他这时却猛地拂去老泪,怒目朝御座上瞪着。
“奏吧,舞吧!”不想公孙大娘抹去泪水,一把抓住龟年的手肘镇静地道。
“大娘?”
李氏兄弟后退一步,惊奇而迷惑地望着大娘。
“呈剑来!”公孙大娘不理睬他们,向殿侧乐班中冷冷喊道。
“快将剑拿来!”太子大出意外,忙朝乐班喝道。一个舞伎捧着双股剑,走向殿中,跪递给大娘。
大娘接过双股剑,用左手握着,右手抿了抿苍然的鬓发。她见李氏兄弟怔怔地看着她,便朝龟年深情地悄声问道:“阿兄,大娘老了吧?”
这一问,许多往事涌上龟年心头。李龟年凄然应道:“老了。你我都老了……”
“但笛音、《剑器》舞姿依然!”大娘却豪迈地接过了龟年的话头。同时一束裙带,分开双股剑,示意鹤年、寿年退开,并对龟年道,“阿兄,助大娘一舞!请!”
大娘手中双剑,突然化成两道寒光,在殿堂中飞旋。
李龟年顿时明白了。忙从袋中取出玉笛横于唇边。笛音,似深谷流泉,响起在殿堂中。
大燕皇帝将搭在李猪儿肩上的一只手放下来,在御案上悠然漫击着。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似那坐在花萼相辉楼上观赏歌舞的大唐皇帝。
突然,那笛音竟化为狂涛怒吼,从那飞旋的银光中,传出公孙大娘苍老而豪气袭人的歌声:
墨云拥穹苍,
霹雳撼殿廊!
骐骥驰骋,
挥剑灭虎狼!
扶垂危社稷,
淳德追先皇!
《夜半》一曲,
重光我大唐!重光我大唐!
“呵!……”
首先是张通儒、陈希烈、崔隐甫等惊恐大叫,继而,大燕文武也且怒且惊地呼吼起来。史思明一挺那佝偻的背脊,从殿廊卫士手中夺过一支长矛来,大吼一声,向李龟年、公孙大娘扑去……
“慢!”大燕皇帝却举起手制止了史思明那要投出的长矛。“你们枉自为一代教坊掌教,”大燕皇帝宽容地笑着,“尚不如一只鸟儿识进退!猪儿!”
“奴婢候敕!”李猪儿赶紧跪于御案前。
“将那鹦鹉提过来!”
李猪儿忙把那白鹦鹉连架提向案前。大燕皇帝朝李龟年、公孙大娘悠悠地笑道:你们听听!听它对朕鸣唱什么!”
那白鹦鹉见有人向它打手势,早一昂凤头,婉转地鸣道:
“开元天子万寿无疆!”
“哈哈哈哈!”大燕皇帝被鹦鹉出其不意地祝福弄得回不过神来。而李氏兄弟和公孙大娘却开怀大笑起来。
“畜牲!”太子怒骂了一声,正要将它提开,谁知它又娇声道:
“天宝洪运万世长!”
“叭——呯!”
“嘎!……”
这一回,却是大燕皇帝本人,猛地举起拳头朝那自己苦心调教的灵物狠狠砸去!一声巨响,鹦鹉惨叫一声,变成了一团血肉躺在御案上。
“哈哈哈哈!……”
李龟年和公孙大娘,却笑得更欢了!
大燕皇帝伸出那沾满鲜血的手,指着大笑着的二人,狂吼道:“乱杖击杀!”
“喳!”殿堂金吾们,齐举刑杖,向李龟年、公孙大娘扑去……
“哼!”公孙大娘朝李龟年迅速递去一把剑,二人朝安禄山冷笑着,突然携着手,一齐举起手中之剑,朝自己咽喉刺去。
紧邻西内太极宫之西北,是一溜北临禁苑,南接掖廷宫的夹墙。夹墙望北建着三座堞楼,平素,北门卫士便在这夹墙复道中护卫掖廷宫,堞楼则供金吾卫们遥察苑中动静。
眼下,堞楼上插着五狼头图案的大燕旌旗,一串串黄绢缀灯,象萤虫般发出暗白的光,在旗旁、楼柱间忽明忽暗。成百的大燕曳落河壮士,身穿同罗、契丹、室韦战袍、鎧甲,横刀持矛,在堞楼前的夯土道上摆开胡酒,烤着从苑中猎得奇禽异兽,搂抱着大唐宫娥采女,唱着歌,饮着酒。
平日灯光通明的夹墙复道上,今夜却只有几苗灯光。在闪忽的灯光下,一堆堆被枷着、捆着、串结在一起的大唐宫娥采女、宫中小儿、奴仆,教坊歌姬舞伎倒在地上。有的早被折磨死了,但仍和活着的人捆在一条绳上。复道诸门紧闭,密不透风。这些死人活人都被令人窒息的又热又臭的气味凌逼着,象干涸的池鱼,瞪着眼,张开口吃力地呼吸。
怀藏宁王遗笛的宫廷乐师李寿年醒过来了。他朝身边看去,一下惊得想跳起来,但那绑索却把他拽住,使他又一头歪倒在地。
一个悲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寻找鹤年掌教么?……他刚才……被牛贵儿押入东内去了……”
惯会辨音的宫廷乐师,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他再次朝那人望去,却怔住了。
“我……骇着你了吧?”
那是一张被刀划得皮开肉绽的脸,脸上血迹斑斑,变得令人不敢正视。他见寿年发怔,苦笑着问。
“他们将你?……”
“不,是我自己干的。”
“呵!……逆贼也自然不会放过你这斗鸡坊的掌……”
“嘘!”那正是斗鸡坊的掌教——贾昌。他赶紧阻止李寿年说下去。李寿年却突然想到一桩事来,忙从怀中取出宁王遗笛,交给贾昌,并悄声道:“这是我大唐右教坊的珍宝。长兄已去,寿年亦快去了……望君将此物设法保存……”
贾昌接过笛来,朝寿年一点头,含着泪,将那玉笛藏入怀中。
“李寿年!”突然,两盏宫灯出现在复道门前,一个带着醉意的呼喊声传了进来。
李寿年听出那是牛贵儿的声音,并不答理他,却朝贾昌怀里努努嘴,贾昌拍拍胸膛。就这时,两个卫士走过来,用刀将绑住李寿年的绳索割掉,将他推了起来。他坦然地向复道门口迈去。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一阵响动,他有些惊诧地回头一看,差点昏倒在地:只见那个瘦矮的卫士,竟从贾昌怀里找出了宁王玉笛!
“娘的!我牛贵儿当了大将军,依然还是个奴才!”在向东内走去的途中,由宫中小儿扶着的牛贵儿,被疲乏弄得大光其火,“陈希烈和崔哥这时早在做二遍香梦啦!可我还得跑来跑去地卖命……李寿年,你这杂种!”他突然推开宫中小儿,站住,回过身来指着李寿年骂道,“你得放聪明点!你那龟哥死了,鹤哥呢,刚才也被陛下砍死在御榻前!陛下让你吹,你就吹吧。不吹,你明儿一早没脑袋戴乌纱帽罗!——娘的,这些关牛爷屁事,只是把牛爷累得跑出跑进的受活罪。你们李氏兄弟,还有那公孙婆娘,都不是人!……哼!”
“啊呀!”
牛贵儿正在抖威风,发穷气,突然那两个宫中小儿怪叫一声,扔了灯笼一溜烟跑了。他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刺入,一股又热又腥的东西直往脸上喷,他咚地声栽倒在路间。
李寿年也被眼前之事弄得发起愣来,但他立即被人抓住手腕,并听那人说了声“掌教快随我走!”便被那人拉着,朝来时的路上奔去。
二人奔入禁苑林中,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喊!“快!往林中逃去了……”
“将这林子围了!”随着这声吼,一溜灯光,朝他们奔入的树林周围分散开来。
“这是玉笛!”那人将玉笛朝李寿年递去,并催他,“快跑吧!朝西面跑……”
李寿年一下认出了那人:“你?金菊的……”
“岳母和珂娜都被逆贼杀死了……”那人急促地说道,“我听说大娘被逆贼押来西京,混入禁军来救她……谁知……”
“恩公,一道逃走吧!”
“不成!掌教,你快逃吧!我来将他们引开……”
“恩公!”
“不用说了!杀了牛贵儿,也算为当年死去的一百多禁军兄弟报了仇!”
“一百多禁军?你!……”
“我是只身逃脱的刘德呵!……”刘德长叹一声,“多亏珂娜和岳母相救……而今,岳母和珂娜已死,京东客栈也被烧劫一空!……我与掌教就此一别!”刘德一拭泪水,猛地扬起手中的刀,朝灯光处边奔边吼,“逆贼安禄山,天不容汝!”
“在这儿,在这儿!”
“快!捉住他!捉住他!……”
正在分散开来的灯光,重又迅速地汇合在一起,向刘德聚集而去。
末 章
大唐玄宗天宝十五载六月丙申。马嵬驿
当陈希烈、牛贵儿急驰前往潼关迎降大燕皇帝时,大唐皇帝的銮舆,正好到了京城之西约四十里远近的咸阳望贤宫。
说是銮舆西幸,实则并无三卫五仗、天子华盖辂车等銮驾执事,七十一岁的皇帝由内侍监、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执缰,南内供奉解家小鸭儿护鞍,坐在一头三花御马上,陈玄礼统率数百羽林军,杨国忠领着几个朝臣,太子李亨领着皇子皇孙、公主数十人,以及随驾逃出的吐蕃、高句丽等邦国数十名来使簇拥着皇帝,望西逃奔。
在出逃的二三十名宫嫔中,除杨贵妃有念奴、仙音陪伴坐在五马香车中赶路外,其余的嫔妃,同皇子皇孙一样,徒步赶路。
临近望贤宫,火辣辣的阳光,把驿道烤得如同烙饼的平底铁锅,连护驾的六军都咬牙皱眉,难以支撑了;那批皇子皇孙、嫔妃公主何曾受过这种罪,早就哭叫起来。好在驿道两侧的村院房舍旁,仍象平日大驾出巡时那样,并不见有樵夫耕者的身影。不然的话,百姓们若见天子威仪、皇家风貌竟变得如此狼狈不堪,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执缰护驾的高力士却因沿途无人而暗自心惊。驿道旁虽不应有闲杂人等窥视圣驾,但也应有咸阳县令,率着人役、兵丁肃靖护驾啊!没有,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分明是县令等风闻胡贼兵逼长安,弃城而逃了。平民百姓也一定是背井离乡,全逃走了。”想到这,他又发起愁来,“我虽早已遣人在前面备办粮草,但这十室九空之地,他们纵有黄敕在身,又能向谁讨得?六军将士仓促应诏,一夜急行护驾,滴水未沾,如少时无食分发,饥乏交加,由此暗生怨恨,如何是好?”高力士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他艰难地回头对鞍座上的皇帝道:“奴婢要去望贤宫备办午膳,大家圣驾徐行!”
皇帝木然地应了一声。力士将御马缰绳递给解供奉,催着自己的坐骑,向望贤宫院飞驰而去。
在望贤宫灰白的宫墙前,高力士气喘吁吁地下了马,蹒跚迈向宫门。
宫门大敞,不仅百姓逃尽,守吏逃尽,连他派出的干练心腹,也不见了踪影。望贤宫,成了一座被逃亡者洗劫一空的“死宫”!“拿什么东西呈进今上、贵妃、太子?用什么去填充饥渴交加的六军将士。”
“大将军在这里!”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取食?”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领汤?”
“大将军,我等在何处领取马料?”
“大将军!……”
一片急不可耐的呼唤声,陡地从高力士背后传来。他回过头,嘧喃重复着:“领食、领汤、领马料……”
“将士们都饿坏啦,大将军!”
“前队将士,在宫旁林子里累得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