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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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与社稷,弟为轻,社稷为重,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君侯当见,太上仅余之胞妹,也曾深得帝之爱戴的姑母太平公主,一旦有碍其宏远大计,帝亦毅然“割断”,亲书黄敕,赐死于公主府?!
今,岐王已受你怂恿,发出那危险异常的浩叹!
张君侯啊张君侯!愚笨如妾,也已从岐王爷的浩叹声中,听出了今上莹锋出鞘之声,难道你竟毫无所闻?!
……
“若我李隆范能真作一日戏中之可汗,而非徒有其名的一介亲王,虽死何憾耶!”
……
“一死何惧,只是这千古名节堪悲啊!……”岐王的浩叹,令徘徊佛堂中的钟夫人悲惧交加,“只为一吐愤懑,一伸小志,而损天下人之益,逆一代明君之望,得一妒贤害能之罪名,落千古骂名!”
不输须眉胆识的钟夫人,想到这里,顿觉手心沁满冷汗,双膝无力,一下子跌坐在蒲团上。
“劝说张君侯?”
刚刚萌生这个念头,钟夫人又轻轻摇摇头。
且不说刚才在岐王府中得知,此时张说正由皇帝召往大内、垂询军国大事,不能相见;就是张说未入大内,在自己府中与夫宴游,因非至亲,自己也不能与之交谈;况且,即使能违制晤谈,左相事已至此,岂能听从自己的劝告,敛手作罢?……
“重言相戒于夫?”
但她也立即否定了这一念头。即或将夫锁于府内,再不和彼等往来,但彼等之事不发则已,一旦被今上察知,势必穷追渊源,自己丈夫亦势必受牵连!到了那时……
不说娇儿幼女,难逃斧钺,就是满门眷属,亦难幸免啊!
“悔!悔当初未能苦逼夫君,远离这陷阱四伏的帝都!”
唯今之计!?
“只有出首上告,或能既安社稷,亦保家族啊!”
想到这里,钟夫人似乎稍稍稳住了心神。她艰难地从蒲团上撑起身子,走向佛堂门前,加牢了门闩;然后颤巍巍地,在佛堂左侧抄经几案前,排开了笔砚。
可是,当她展开宣州“硬黄”纸,提起“尖如银兮利如刀”的宣笔时,那发颤的右腕却使她难以落笔。
深知今上励精求治的钟夫人,又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不向皇帝奏明张说交结大臣、串通岐王、排挤贤能之举,是欺君,且明君亦难欺也,也失掉了上疏奏告、请君防微杜渐的本意;但若奏明,将《死可汗之戏》上告,皇帝必然气恼非常,只怕张说……
“张君侯虽有这番举动,但仍不失为当今不可多得的庙廊大器啊!”
张说的许多助君除奸的往事,又一一涌上钟夫人的心头,她作难地放下宣笔,叹息着:“当此用人之际,亦不可使社稷损此干才!”
午前归府的钟夫人,直至红日偏西,才于案上提笔上疏。
夜,很深了。佛堂的窗纸上,仍映着摇曳的灯光。而钟绍京却仍在岐王府中,狂歌痛饮……
原来,昨日皇帝召见左相张说,是敕他拟旨奏陈选立储君一事。
皇帝告诉左相,姚崇入阁不久,便奏请早立东宫,以安宫闱。同时,就在今上近日去百福殿省拜太上皇时,太上皇也力促今上早立太子,以定社稷。故皇帝特敕紫微大臣,在诸皇子中,择立太子。
张说奉旨后,和殿中监姜皎交换了一个含义颇深的眼色,匆匆回府,几乎一夜未眠,直至今日傍晚,方草就奏本,于武德殿面君上疏。姜皎将他送出了光范门,两人在一揖相别时,都忍不住笑逐颜开。
多大一件功劳啊!姜皎似乎看到自己的绯色袍服,变成了紫色,手中的象骨笏,变成了玉笏;令他垂涎不已的潘州小儿——高力士——拥有的荣华,转瞬间将降临到他的眼前!一把通天云梯,已经由他和张说的手,搭成了!
在武德殿上,他和张说奏谏皇帝,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清为国之储贰。皇帝此刻已在殿堂亲拟敕书了。
这一战,也真险啊!
王皇后无子,使皇帝在作出稳定新朝的重要决定——立皇太子方面,颇费心思,久难决策。皇后无出,只能在武惠妃、赵丽妃和刘华妃所生的诸皇子中选择。刘华妃所生的儿子李嗣真,虽系长子,但因华妃为人貌丽而性愚,再加上在后妃中其位最卑,故李嗣真自不在皇帝选择之中。
在余下的二妃中,惠妃为妃子中第一人,聪慧过人,深得李隆基的宠爱,所生李清,也是皇帝宠儿。可惜,年纪尚幼,难辨愚贤,让他去主东宫,既伯大臣争议,也怕立所非人,不利于帝业长远,邦基永固。
赵丽妃,这位由李隆基从潞州歌伎中亲自选拔出来的能歌善舞的皇妃,所生的儿子名嗣谦,年近十三,倒也伶俐可爱。暗察其举止,也颇具其父少年时豪性。但是,丽妃的倡优身分,却令隆基踌躇。
东宫之主一日不立,朝阁的稳定便一日可忧,要急于施展中兴抱负的玄宗,在广纳栋梁于庙廊的同时,为择东宫之主,转辗反侧,食寝不安。
面对此情,武惠妃除用尽心计亲向皇帝哀恳外,便支使心腹姜皎,在大臣间为立寿王为太子奔波。而姜皎奔波的主要场所,是总理国事的紫微省。姚崇未入阁前,姜皎又主要是在张说身上下功夫。
最初,张说并不以为然。寿王年纪尚小,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深知朝野人心逆顺的他,忧虑的是武惠妃本人。
武惠妃与赵丽妃相反,她是先太后嫡亲的一脉。如果要研讨满朝文武对这两位妃子的态度的话,那么,对赵丽妃是鄙而不怨,对武惠妃却是怨而痛恨!让有着武氏血统的人成为国之储贰,虽不能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是触怒大多数文武官员的蠢事。
但是,姚崇入阁,却改变了张说不干蠢事的初衷。
一方面,他串通太子少保刘幽求、太子詹事钟绍京,对在平韦乱和平太平的恶战中已远贬同州、无所建树、目前却反居右相地位的姚崇,百般挑剔,不予协力同心,处理朝政;另一方面,他频频交结年轻气盛的岐王,向这位皇帝的爱弟,重提姚崇、宋璟当年为稳定玄宗地位,向太上皇提出的削岐、薛二王羽林兵权,改授东宫左、右率、并于边远之地安置的谏议,激起岐王对姚崇的厌恶,达到为姚崇广树劲敌的目的;再者,还通过姜皎向武惠妃示意,愿意鼎力扶持寿王入主东宫,同时暗示姚崇有碍事成。于是,一个由王室、宫禁、庙廊大臣结成的政治力量,在张说纠集之下组成。他要让姚崇得意入阁,身败名裂,贬出朝阁!
立寿王为太子的事,经张说竭尽心力谏奏,在武德殿已基本成功。姜皎受张说之嘱,忙着要将这天大的喜事,报入武惠妃栖止的坤仪宫。
姜皎和张说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兴高采烈走出武德殿不久,一道密奏从太子詹事钟绍京的府邸中传出,送到了高力士手中。内侍省的这位大将军,赶紧呈送到也正在为东宫择主顺利、心情十分舒畅的玄宗手里。李隆基拆开蜡封、展开奏章一看,那漾着笑意的嘴角,一下子向两腮下直垮下去;浓眉间的阴云在飞逐、聚集!连立在他身边的最为宠信的高力士,一见皇帝那副异常少见的震怒模样,也心惊肉跳,赶紧勾下了头,殿上的捧盂宫娥,端樽彩女,吓得更是裙裾颤索。
“高力士!”一声怒喝,似幽谷虎啸,惊人胆魄!
“奴,奴婢在!”
“速传朕口敕:着龙武将军王毛仲,率北衙卫士,前往兴庆坊,围禁岐王府!”
“领诏!”
“慢!”
“奴婢在!”
“并宣当值紫微令姚崇上殿见我”
“领诏!”
高力士跪领了两道急诏,匆匆出了殿门,跑过丹墀,从侧道玉石小梯上踉跄而下,在二层宽阶旁的当值小房里,叫出两名执灯太监,疾往北衙而去。
武德殿上的玄宗李隆基,又一次展开那道令他怒火升腾的密奏,想仔细琢磨一番,但是,读到“达达努,达格麻哩努!”(突厥语:万岁、万万岁!)时,他又两眼气得发花,两手气得发麻,“叭!”一声将那密奏甩在御案上,愤愤骂道:“反了!反了!……”
这道字体娟秀的密奏,较为详尽地将昨日出现在岐王府中的“死可汗”之戏禀告给了皇帝。并且,又举了近十例,将张说、刘幽求、钟绍京在姚崇入阁之后的种种埋怨朝廷之情,向皇帝进行了密告。
“张说呀张说,你辜负于朕甚矣!”想着密告中张说的种种言行,玄宗那骤然升起的恼恨、失望之情,揪得他心痛,激得他头晕。
他在作亲王时,便深重张说见识卓越,深通权变。在入主东宫不久,便倚为心腹,付以重托。平韦乱后,东宫新辟紫薇园,君臣以斯示志,许以同心竭力,开创中兴盛世,要使大唐国昌民富,如永红不谢的紫薇!当李隆基与太平廷争受挫,无意再主东宫,张说与姚、宋二卿合谋,“召饮豳兄”,“以清刺之”,使之重振中兴之志,托以莹锋,指誓紫薇!去秋妖氛顿烈,太平逆党逼危宫闱,又是张说,遣人由东都送还莹锋,要他“割爱正国、万勿犹豫!”……
张说啊张说!
你那时身处虎狼口,却尽意扶朕逞中兴之志,你是何等的忠实,何等的气魄!
想不到啊!值此新朝初创、力革旧政、以遂中兴宏举之时,汝身为宰臣,自当为朕广揽英才,使朕这朝堂上智士如林、猛将如云,谁知你却为一己之私,深负朕望!尔支使赵彦昭、怂恿王守一阻止姚崇入阁,朕虽怒其不贤,但追思往昔,将赵彦昭弹劾之章,留中不发,怒斥国舅,并故意任其向汝通告,只望你知朕既知汝谋,亦已怒汝,即当勒马于悬崖,敛手于沸鼎,怎知你变本加厉,迷途不返,造杀身灭门之祸于眼前。
莹锋啊莹锋,难怪你近来夜啸于鞘!可叹啊,为朕之宏远大志,为天下之人心,你这喋血逆贼的宝剑,又要刺向朕的股肱了……
玄宗两眼潮湿了。
夜深了,待漏院里传来了闷沉沉的一声钟声。
殿阶下怎么还没有应召臣工的步履声呢?
李隆基朝殿门前的承宣太监一皱眉:“催姚崇!”
“诏——催——姚——崇!——”
承宣太监拖曳着阴嗓,向丹墀下传去了皇帝的口敕……
……张说等皆有大功于朝,乍就闲职,微有沮丧,人情或然。功业既大,荣宠亦深,虽罪当下狱,却恐惊远听,损干才,反无益于朝野平安,有违中兴!伏愿陛下……
“奇哉!”在等待姚崇的间隙,盛怒的皇帝微拭双目,强忍怒气,再次展本细看。当他读到这段奏疏时,不由得拍案称奇,“看这段字理,义深而旨远,更证所奏之事不诬!钟绍京的詹事府中,竟有这等贤才!朕当早察之,以充朝堂……哎呀,且慢!”李隆基突然想到什么,竟立起身来,将密奏更靠近银鹤宫灯,详辨字迹。
“是她!定是她!”
详细辨认之后,那娟秀的字体,使李隆基顿时明白了,“好个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女子!”一声赞语冲口而出,但与此同时,他却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尔虽胜丈夫须眉,但,到底并非须眉啊……”
皇帝的眼光,定在这字里行间,不动了。好一会,他不禁又喃喃念出声来:“虽罪当下狱,却恐惊远听,损干才,反无益于朝野平安,有违中兴……”
念着,念着,皇帝将拔出鞘来的寒光逼人的宝剑,缓缓地送入鞘去。
“咚,咚……”
待漏院里传来第二通鼓声。
“又过去一个时辰了!”皇帝复又烦躁起来,命承宣太监:“再催姚崇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