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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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也怔怔地注视着皇帝。
三对目光,李隆基都察觉到了。他强忍着怒气,冷冷地、朝着跪伏在足前抖似筛糠的岐王唤了一声:“隆范!”
这声冷冷的呼唤,对李隆范来说,不啻一声直贯脑顶的炸雷!他猛地一阵抽搐后,颤声应道:“罪臣在!”
“尔,知罪否?”
“知……知罪在不赦……”
“哼!”
又是一声炸雷,皇帝铁青着脸,按剑而立!
“三、三郎!”望着吓得晕厥过去的四儿,李旦也猛地从御案后立起,颤声呼唤着李隆基。
“陛下!”紧接着,从他的身边,又传来李成器、李隆业那慌乱的哀恳声,二人已双双跪伏在他的身旁。
李隆基却仍按剑走向岐王,声音稍高地唤了一句:“隆范!”
这一声呼唤,使李隆范从麻木中稍稍回过神来,呆呆仰视着李隆基,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又条件反射似地应了一声:“陛下!”
李隆基微微勾下头,又唤:“岐王!”
李隆范只觉得颅腔内“嗡”地一声,赶紧支撑起上半身,呼了声:“万岁哪——”
“四——弟!”
是天旋?是地转?还是紫宸殿被云气所托?阖殿的人,太上皇、宋、薛二王,尤其是岐王,都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在摇晃、摇晃……忽然,岐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地面上膝行着,一下子扑到皇帝的足下,凄切地呼叫着:“三——哥!——”
一股掺和着辛酸的热浪,在李隆基的胸中澎湃;他俯下身去,猛地抽去四弟肩上的荆条,把那赤裸的上身拥入自己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宋王和薛王,也深受震动地掩面而泣。
唯有太上皇,那泪痕尚存、皱纹纵横的脸上,却泛起了笑波。
李隆基任泪水流淌,从怀里松开岐王,将他扶立于座旁。
他拭了拭眼,转过身来,将抽泣不止的宋、薛二王扶起。然后默默地解下佩剑,脱去长裘皇袍,将衬底淡黄绫中衣脱下,给岐王轻轻罩向肩头。岐王双肩却似被滚烫的烙铁烙烧了一般,惊得一跳离地数尺,中衣滑落在地上。他忙着重新跪在地上,拾起中衣,窸窸窣窣地将中衣举过头顶,呈向皇帝,而绾着髻儿的头,却已垂到地面。在一阵极其压抑的、使听者揪心的嘤嘤哭声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来,朝李隆基悔恨不已地嚷起来:“让我死!让我——死呀!”
薛、宋二王,闻声哭得更厉害了。
“四弟呵!”李隆基掺和着深深叹息、充满着手足情谊的呼唤,止住了二人的哭泣。他把岐王扶起,依在自己身边,用露着苦恼和诚挚的目光扫了大哥、幺弟一眼,“你们放宽心怀吧!三郎若有伤慈害亲之意,天日不容!朕,是为了祖宗艰难开创的基业,兴盛宏远呵!……”他顿了一顿,目光渐渐严峻地扫视着身边的岐王、薛王、宋王,直到太上皇的御案前,语气沉痛而凄楚地说下去,“你们,应该懂得,应该懂得了!”
时近申时了。
呈膳太监仍被高力士阻于丹墀下。他发愁地对高力士指指头上已微微西偏的日头,又焦灼地指指殿中,高力士淡淡一笑,朝他摇着手中拂尘,他只得背转身,悻悻而去。
紫宸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了。
他早已换去了冕旒,戴上了白纱皇帽。脱去长裘龙袍,穿着黄绫团花夹袍,扎着御带,登一双薄底绫靴,坐于御案前,以手托腮,推敲着眼前那道刚刚草成的敕书:
敕:死可汗之戏,外蕃所出;渐渍成俗,因循已久。至使乘肥衣轻,具非法服,阗城鼓噪,深点华风。朕思革颓弊,反于淳朴。书不云乎: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况防于政要,取紊礼经。习而行之,将何以训!自今以后,无问蕃汉,即宜禁断!……
望着“即宜禁断”四字,李隆基又提起星拱月升形状的笔架凹中的紫羊毫御笔来,在四字下连连画着圆圈。但是,就在他笔未归架时,他的心中却早已泛起一个苦涩的念头:“‘禁断’、‘禁断’!谈何易呵……”
从他由潞州任上暗藏中兴之志、潜回京师时起,“禁断”二字,便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目中。当禁不禁,该断不断,坏了军国多少大事!但是,他现在拥有绝对的禁断之权了,方知要实施这两字,是多么的困难!就在今晨,他不是还气若虹,心如铁,要禁断王室贵胄、庙廊大臣中的颓弊之风么?而时过正午,却只能在这一纸黄敕上,禁断区区一戏而已了……霎那间,那被他点着重墨的四字,象一张张满是嘲笑的嘴,对着他。他丢开笔,踱开步,不无狼狈地离开了这一张张嘲笑着的嘴。
长此以往,何事可禁?何事可断?骊山讲武的失败,尚可说用人不当;而眼下只不过决断了一位大臣返朝,便酿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不行!不能这样放过该死的李隆范!
但是,就在他一足迈入座案之间时,他却又独自摇摇头,缓缓退出足来,重新踱着步。
君王无戏言。明君尤应讲信。朝令夕改,徒招朝野疑惧,宫闱更难安宁,百宫难安其位,基此,亿兆何以得安?朝政更难兴盛。
唯今之计?……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从今尔后,要坚决地以禁断之气魄,处置朝政!
他凝目立地,静思良久。
“高力士!”
陡地,殿阶上的高力士,听见皇帝在殿堂内一声召唤,他应着声,恭谨急切地迈入殿堂,跪在御案前。
“平身。备好纸笔。记下朕的敕令。”
“奴婢领诏!”
五月,万垅麦香,顺着徐徐南风,弥漫在西京上空;
五月,由上林苑至杜陵,再顺着波浪滚滚的浐河往北至禁苑,如火榴花,簇拥着八十里方圆的大唐京城;
五月,一道道敕令,从太极殿、含元殿、宣政殿、承天门传来,晓谕百官:
敕: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为离官,许之。即赐宋、岐二王宅于安兴坊,薛王宅于胜业坊,环建于宫侧。
敕:禁百官家毋得与僧、尼、道士往还。禁断人间铸佛、写经。
敕:册立皇子嗣谦为太子。
敕:张说左迁相州刺史。
敕:贬刘幽求为睦州刺史。
敕:贬钟绍京为果州刺史。
……
敕:以卢怀慎检校吏部尚书兼黄门监。
……
“滚你娘的!”钟绍京不待听完詹事府一位幕僚向他念完一叠邸抄手报,早气得一拳捶在几案上,朝那吓得瞠目结舌的幕僚一声咋呼!那幕僚赶紧丢下那叠邸报,逃出钟绍京的内书房去了。
“果州!果州!我堂堂平乱正国功臣,去那鬼不下蛋的地方,当个屁也不值的刺史!哼!离长安二千五百五十八里呀!凭什么?”他发狂地把那叠邸报从几案上一推,那十来张黄纸片纷纷飘落在地。他瞅着那一片片令他厌恶的黄纸片,疯了似的嚷道,“难道就因陪着岐王爷玩了一出《死可汗之戏》?老天爷!不公呵!不公啊!难道我钟绍京平韦大功,就为那么一出戏就不算数了?难道就因卢怀慎老儿会‘伴食’,就该出将入相,而我这敢于提着脑袋平乱的,反倒贬官丢职呀!……哼!”越嚷越气,他觉得忍无可忍了,“都是那贱人呀!那贱人呀!……老爷这回非出这口气不可!这贱人!”嚷着,他朝几案上又是一拳!但这回肉拳头却砸在了楠木书案的镶银边上,把他那多肉的手背撞得肉陷血乌。他疼得一下子用左手抓起右手,哼不出声来。
平时对皇帝十分敬畏的他,这一回,因为觉得遭受了太大的委屈,对皇帝对他、刘幽求、张说、岐王的处置,竟怨多于惧。开始,当金吾使率禁军围了詹事府,将他看押起来之时,他也曾吓得半死,但当他弄清楚了皇帝要处治他,只是因为他和张说、刘幽求、岐王过从甚密、而主要罪状又是搬演《死可汗之戏》时,他便大不以为然起来:“说得天那么大、海那样深的罪去,不就是玩了个胡戏么!”他正要呼冤叫屈呢,先是妻子哭着阻止了他,要他千万不可再触天子震怒,否则后果难测、家门难保。不久,金吾使又奉诏率禁军撤围而去,很快,又来了这道道敕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贬官啦!
丢掉了用汗马功劳换得的乌纱紫袍,他满腔怒火,却全朝妻子钟夫人去发泄!在本府被禁军押禁时,他也曾想到妻子深受今上的器重,他拨头散发乞告夫人出面恳请皇帝开恩。令他愕然而又茫然的是:妻子竞哭泣着告诉他,正是她出首上控,方有今日之变!
“小贱人!你、你怎么敢?……”
“夫君!就为那《死可汗之戏》啊!”
“狗贱人!”钟绍京愤愤地咒骂着,“爷们玩儿的事,也做了你上控的由头……好哩!老爷的紫袍横竖断送在你这贱人手中了!老爷今日拼着再惹皇帝老倌发气儿,也要将你……”
痛骂?不解恨;饱打?她可是二品夫人,自己区区四品刺史……“让她再作我的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她把我在远州哼了支什么曲儿、玩了个什么妞儿的事也上告皇帝,只怕连这身绯袍还穿不稳当了哩!……唔!不能再和这贱人同榻共枕,休!休!休了她!”钟绍京想到这里,乐了,“休了她,就等于羞辱了她!也解了我心头之恨!”
“来人呀!”他拉开中门,朝外呼唤起来。一个小僮应声前来听命。
“叫夫人!”
“是!”
很快,钟夫人进入了内书房,向横仰在几案后长榻上的丈夫,敛衽施礼,用轻松的口吻问道,“请问老爷,唤妾何事?”
钟绍京见妻子那平静怡然的神态,更为恼怒,他“轰”地声从长榻上坐起身子,指着妻子咆哮般问道:“何事何事!你无端上告我等,又为何事?”
钟夫人淡淡一笑,反问道:“老爷真的不知?”
“我知个屁!”
“妾为救老爷及我一家满门!”
“胡说!”钟绍京哇哇乱叫起来,“分明是邀今上之宠,害我忠良贤臣阉家满门!”
“老爷!”钟夫人一听这话,敛容正色问道,“妾倒要请教:何为忠良贤臣?君交结张君侯等,暗萌异心,算不算忠良贤臣?”
“暗萌异心?”钟绍京一下子从长榻上跳下,逼近妻子,捶胸顿足地说,“上有天日,汝不可发狂!”
“发狂的正是你们这些‘忠良贤臣’!自今上渭川召还姚相后,你等妒贤才,怨君王,非但不与姚相共辅君王,同创中兴之世,反而交结王族贵胄,与今上暗相作对……”
“你、你!血口喷人!”钟绍京听了这番话,惊急交加,口吃地反驳着妻子,“明明是今上听了姚崇老儿之言,疏我功臣,升擢庸夫,我等岂敢与朝廷作对!”
“哼哼!升擢庸夫!君所指是新升检校吏部尚书兼黄门监卢怀慎卢老大人吧?”
“正是那老儿!”钟绍京摇晃着那独髻偏斜的头回答,“平韦平太平无尺寸之功,碌碌无能,为朝野不耻!升擢之令一出,已有人讥之为‘伴食则可,处事无能’的‘伴食宰相’!不说比我,他比张说,到底如何,你这‘本朝奇女子’,当也知其高低吧?!”
“论才,卢老相国自不如张相国。”
“是呀!可……”
“然卢老相国之擢升,正印证今上乃千古明君!”
“哼……”
“老爷!”钟夫人柔声平息着丈夫的怒火,意在让他能听进自己苦口婆心的开导,“《秦誓》曰,‘如有一大臣,庸碌无才干,但善将他人才干实施于社稷兴盛,善学他人圣德以辅君安民,亦于职有利哉!’今卢老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