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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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明白北辰胤赌命一搏的打算,也清楚其实北辰胤将他背在肩上的那一刻里,就已抱定必死之念,然而他们父子都是同样倔强顽强的个性,不到最后绝不肯轻言放弃。随北辰胤冲出赤城之时他原还有些惊惶不定,事到如今心中反觉得安稳舒暖——当年北辰胤遇刺受伤,他守在床边看到北辰胤睁开眼睛的时候,心头也是这样暖洋洋软绵绵的,好像被三月里的柳絮填了尽满。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这样同北辰胤亲近过,唯一记得的那次还是他三四岁时候偷偷跟着侍女出宫玩雪,被猎狐的北辰胤抓了正着。北辰胤后来抱着他走回宫里,他紧紧贴在北辰胤的胸口,就像现在这样,能全然感觉到另一个人安心的体温。元凰环住北辰胤的脖子,把脸靠近他的后颈,长而柔软的睫毛没入他的发根,金色的浏海荡落下来,轻扫过他的耳朵背面。北辰胤松散的长发随着两人的疾行飘飞起来蒙上了元凰的双眼,轻软细滑得像是一川薄雾,从那些墨蓝的、雪白的、银灰的缝隙之间张望出去,便是他所熟悉眷恋的大好河山。元凰仿佛重又回到最初时候,他穿着厚厚的冬衣,拉着北辰胤的手走在没膝的深雪里,极目望去只有皑皑苍苍的莽原,见不到皇宫壮丽辉煌。他想他们马上就要死去,同所有人一样化作尘埃,又或者能在黄泉路上,见到那许多为他牺牲因他殒命的敌人朋友。他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愿分离,默默提醒自己待到了奈何桥头,千万记得要告诉北辰胤莫喝了孟婆汤,以免从此将他遗忘干净。
终于在距离龙脉不远的地方,他们又被东方鼎立赶在了前头,这一次还多了随后赶上的楚王孙,脱去了丝白手套,弯曲的指甲逢里残存有尚未凝固鲜血。他同东方鼎立并肩挡住了北辰胤的去路,露出胜利者洋洋自得的笑容:“你的儿子,已先去黄泉为你探路——你们父子情深,想必舍不得让他久等。”
北辰胤四下打量一番,确信已被封死了全部出路。他背着元凰奔逃至此已是精疲力竭,再无法像最初那样,起手一招之间将敌人暂时逼退。楚王孙猜到了他的想法,纵声大笑起来,嘶哑难听的声音时轻时重,好像一台被堵塞住的风箱。北辰胤在他震耳欲聋的笑声里握剑在手,后退了两步,将楚王孙同东方鼎立逐个细细审视,面上神情仍是惯有的冷峻沉着,唯独背后的元凰能清晰听到他略显艰难的呼吸吐纳,一下一下,钟椎一样敲击在自己心上。
东方鼎立紧张的盯着北辰胤,摆出大战前的防守姿势,毕竟雄狮哪怕被困陷阱,绝命前的疯狂挣扎往往最是让人胆战心惊,就在他以为北辰胤即将出手的时候,却意外听见另一个人止不住的低沉冷笑,神态居然倨傲无比,简直目空一切。这种轻慢的态度令东方鼎立无端暴躁恼怒,将刀一横,用手指向北辰胤,厉声喝问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二人自恃甚高,以为当世无匹,如今却要趁人之危,连手围攻我父子二人。”北辰胤淡淡答道,着重加强了“连手”二字。
“这,我兄弟连手又如何?以二对二,算得公平!” 东方鼎立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哪里容得下北辰胤这般嘲讽,楚王孙还未回答,已经抢声争辩。
“哈哈,好个公平。”北辰胤不肯同他理论,只管用言语相激,将剑平举作出邀请的手势:“这样也好。死在你二人连手之下,成就北辰胤一世雄名!”——讲究公平的话语若放在三教罪人那里只会遭他嗤笑,说在东方鼎立面前,却正能激发他的争强好胜。北辰胤此时虽然身陷绝境,头脑仍不失往日的冷静决断,正是抓住东方鼎立的这一性格,欲以言语诱他单独决斗,好给元凰留下一线生机。
“呸!”东方鼎立一掌空扫,气得脸色发青,情急之下只说出这一个词来。楚王孙在旁识破了北辰胤的意图正要点穿,不料他二弟已经高声响应:“去你的一世雄名!——放下假皇帝,我同你,一对一!”
“既要公平决斗,先放凰儿离开。”北辰胤目光如霜,缓缓要求道:“他在左右,难免教人利用,使我分心。”
“可笑,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谈条件?”
“世事难料,若我侥幸得胜,我不杀你。”北辰胤沉声应道,言下之意便是无论胜败,他的性命已交由楚王孙二人处置,如今所求只是痛快一战。东方鼎立激赏他的豪气,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在楚王孙来得及喝止之前慨然允诺:“好!”
北辰胤得他一诺,微曲膝盖将元凰放了下来,见到他腿上的伤口仍是流血不止,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垂了眉眼轻声嘱咐道:“你自己逃生去吧。”
元凰方才已隐约猜到北辰胤心中计议,只是不肯相信北辰胤既已答应了要与他共同进退,怎会中途违背承诺。直到另一个人将他放下,他才宛若大梦初醒,直愣愣地盯着北辰胤的面庞,眼底铺满了无可言喻惊慌愤怒。他终于明白为何郢书会在宫中微笑告别,为何他只说了“皇上”保重,因为这个安静聪慧的青年早已知晓他才是这场赌局中北辰胤真正的同盟,而与北辰胤共赴死地的那一个人,并不会是北辰元凰。元凰脑中一时间仿佛被浪涛席卷过沙滩一般空白苍凉,站在原地不肯挪步,意识好像呼吸一样,一点点被挤压出胸膛:“我们生死与共!父王”
“若你不是我的孩子,北辰胤但愿与你生死与共。”北辰胤闻言耸然动容,抽回了手,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不敢在楚王孙面前流露出太多情绪。片刻后他抬起眼睛,言语斩钉截铁:“记住你的责任,快走吧。”
元凰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从来没有在北辰胤的眼中见到过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牵挂,他于是明白北辰胤是下定决心,要将他一人抛落在这荒芜的尘世之中了。他明明可以拒绝,明明能够逗留,然而从小到大,他都是那样心甘情愿地努力达成三皇叔的所有期望。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元凰想,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一点一点,好像垂暮老人一样缓慢地背转身去。在楚王孙无法看到的地方,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长久驻足在北辰胤的脸上,直到完全将头扭转;因为不肯眨一下眼睛,在眼眶中溢满了晶莹泪水。他迈出第一步,随后越走越急,没有回头,原本担心自己会失声悲泣,耳中听到的只有叹息一样的潇潇风吟。
楚王孙正要腾身追上,被东方鼎立出手拦下了动作:“大哥,我都答应他了,你不能去追。——反正真皇帝已经死了,放走个替身有什么关系?”楚王孙素知二弟脾气,只好气恼地跺了跺脚,眼睁睁看着元凰拖着伤腿越走越远。
北辰胤目送着元凰的背影惶急而去,孩子转身前惊惧不甘的眼睛同记忆中的一幕重迭起来,让他突然记起同元凰第一次分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午后。那时孩子才出生不久,脑袋只有手掌大小,轻轻软软得就像是一团云朵。北辰胤用棉布毯子裹着他,放在小小的提篮里头送进后宫。他怕孩子哭闹起来泄露了行踪,本想临行前给孩子喂一小口米酒,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孩子离开王府时候睡得正香,到了外头被太阳一晒就惊醒过来,倒是乖巧地不曾啼哭,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笑嘻嘻盯着北辰胤瞧。宫里的走廊很长很远,曲曲折折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尽头,一路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个,安静得能听到花瓣剥落,林木抽枝。北辰胤缓步走过廊下的阴影,不时低头去看孩子,孩子也正看着他,嫩粉的脸蛋被晒得透红,塞在毯子底下的小手不安分地划来划去。年轻的北辰胤在那一刻里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对他而言,世上再不会有比这孩子更为珍贵的东西了。
到了长孙皇后的寝宫,北辰胤原本的计划是放下孩子即刻离开。可孩子透亮的目光总在他脸上转悠,看他转开脸去就瘪下小嘴要哭。北辰胤留了半柱香的时间,又留了半柱香的时间,意识到不能一直这样拖延下去,俯身刮了刮孩子的小脸,看到孩子开心地咯咯轻笑起来。他直起腰,转身走出房门,笔挺的背影逐渐淹没进宫外如水的潋滟阳光里,听到身后响起婴儿声嘶力竭地啼哭。
从开始到最后,他重视这个孩子胜过生命,多么希望能够一辈子护在他的身边,为他挡下一切风雨灾难。可现在他竭尽全力,陪他走过了这么长这么久的路,最终还是无法将他平安送至彼岸,放他自由翱翔。
最终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在这里放下他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对他的孩子更为深挚的情感,——死亡来临之前,北辰胤望着元凰消失的方向静静地想,——那么,便只有他对元凰的爱了。
元凰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逃,膝上伤口火辣辣地撕痛着,血顺着脚踝灌满了他绣着草龙图腾的明黄缎靴,将他的脚板同靴底黏连起来。他往龙脉的方向跑着,漫无目的,鬓角的汗水流淌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胡乱一抹,在眉间留下一道赭红血痕,将本来清秀的面容弄得混乱不堪。随着血液的疾速流失,力气也被迅速抽离身体,周遭的景物逐渐模糊剥落,呼吸好像随时都会停止,支撑他仍然站立行动的,仅仅剩下了一点灵台未泯。他好像听到背后有异样的风声,吹送来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正要回头便见到楚王孙一脚踏落在他面前,金银掌气蓄势待发。
元凰精神一振,横剑护在身前,甚至来不及感到厌恶憎恨,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的并肩王呢?”
“哼哼,父亲也好,主子也罢,你都下去与他作伴吧!”楚王孙大手一挥,澎湃掌气汹涌而至,尚未袭到元凰面前,已被一道森冷剑气拦腰截断。楚王孙不料北嵎仍有高手埋伏在侧,大骇之下转头看去,顿时又惊又疑:“又是阁下?”
元凰顺着剑气的方向凝神望去,见到烟尘掩映之中,有两条修颀人影前后错立,立在前头的依稀便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一剑封禅,手中三尺青锋已然出鞘,后头站着的是名不相识的灰发剑客,将剑高高悬在背后。一剑封禅见元凰向他们这边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真巧啊,我还正发愁什么时候能再碰到你。”
楚王孙不欲无故树敌,放低了身段,好言劝道:“我与阁下素无仇怨,为何三番五次坏我大事?北辰元凰杀我爱女,我今日为小女报仇,还请阁下成全。”
“哈,前次事有凑巧,这次是要还人人情,只好算你倒霉了。”一剑封禅浑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自回头同灰发剑客说话:“数月不见,他的武功精进不少。这场人情,我怕是要用命去还——你看怎么办?”
灰发剑客动动眉毛,连眼睛都没有抬:“一起上。”
“哈哈,痛快!”一剑封禅抚掌大笑,不知何时已掠到了楚王孙同元凰二人中间:“还不快走,发得什么呆?”
元凰先前听说是要还人情,心下已经明白究竟,他一直以为北辰胤当日对一剑封禅所提的条件必定关乎皇朝霸业,没想到却是为了自己。 北辰胤这样心心念念对他,他若是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