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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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心血集结而成的箭谱,在回去后被北辰禹束之高阁,终究没能到了北辰胤的手上。在日后漫长寂寞的帝王岁月里,北辰禹偶尔会不甘心地回想,他那时候不过是迟了那一小步,为何就此错失了一辈子。有几次他下了决心要向北辰胤解释清楚,却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将箭谱放在何处。
北辰禹弱冠之年,皇帝在朝堂之上,毫无预兆地下旨将他立为太子。这一举动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皇长子北辰望早有让贤之意,三位皇子之中,以北辰胤资质最高,自小也最受皇帝疼爱,大臣们先前都纷纷猜测三皇子将是王位的继承人。然而立太子一事全凭帝王心意,况且北辰禹是皇后所生,北辰胤的母亲祯妃却并非出生名门,立北辰禹为太子,倒也合情合理。尘埃落定之后,原本对北辰胤殷勤相待的诸臣们也都怠慢了下来,转投太子而去。少年的北辰胤早看透世情反复,只冷眼看着,并无流露出一丝情绪。
册立太子之事不仅让众人吃惊,即便是北辰禹本人也始料不及。他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往太和殿诣见父皇,在途中碰上了正要走往城外练马的北辰胤。北辰禹唤了一声三弟,尴尬局促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北辰胤先笑着开了口:“恭喜太子了。”
北辰禹见到少年豪不做作的笑容,仿佛回到他十岁生日那天,北辰望笑着将箭谱塞进少年手里。他头脑一热,冲口而出道:“三弟,这太子的位子,当是能者居之。我去同父皇说,让他改立”
“太子,”北辰禹话音未落,便被北辰胤冷冷打断:“我是真心为你高兴,你何必说这些冠冕话。”
北辰禹一愣:“要劝父皇改立太子,我亦是真心。”
“二哥,”北辰胤改变了称呼,又轻唤他一声,垂下眼睛淡淡笑了:“十岁那年,你连一本自己无用的箭谱都不愿给我,如今又怎会舍得给我整个天下?”——说完这句话,他不等对方回答,躬身一礼,同北辰禹擦身而过。
北辰禹在原地呆了片刻,北辰胤的话如钟鸣般在耳边回荡。他咬了咬牙,一跺脚向着太和殿去了。入得殿内,皇帝早料到他会来,已在书房等候,见到他只是微微一笑:“禹儿,北嵎的天下,朕决定留给你了。”
北辰禹立在房内,方才来不及体会的感情一古脑儿奔涌上来,惊喜、害怕、悲伤、愧疚,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他张了张嘴,出声问道:“为何不是三弟?”
这个问题本不是为人臣子该问。皇帝凝视着他,没有责怪,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喃喃道:“你三弟的心太高,心太高啊”
当时年轻的北辰禹,并无法全然体会到父皇那种挣扎矛盾的撕扯心情。皇帝一面深爱着幼子的才华,想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一面又恐惧那颗无法捉摸的深沉的心,最终会将祖宗基业卷入滔天浩劫。北辰禹只记得自己默默立在书房里,听父皇一遍又一遍单调地轻叹。
蓦得,皇帝停下了慨叹。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北辰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告退。皇帝却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直视着他:“禹儿,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父皇的吩咐,儿臣怎敢不从?”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喑哑着声音道:“来日你登基之后,便掌握生杀大权——你答应朕,若是你三弟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你要饶他不死。你可能答应?”
北辰禹闻言大惊失色,跪下道:“父皇,儿臣但愿父皇身体康健、长命千岁,从未有过”
“起来说话。”皇帝笑着摇摇头,示意他起身,转而又陷入沉思。思虑深远的帝王预见到了未来宫廷内无可避免的骨肉相残,却猜测不到他心高气傲又思虑缜密的幼子终会使出怎样手段。虽是他一手促成了这一结局,作为一个父亲却还想要尽力保护自己最钟爱的孩子。他想到这里,缓缓将目光移到北辰禹的身上:“人哪里真能活到千岁——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有这桩心思,问你可能答应?”
北辰禹在父皇的注视下站起来,不料会是这样简单又沉重的请求。他隐约捉摸出了父皇的担忧,在那个午后看到了即将降临的狂风骤雨,他愣了片刻,郑重地点头,向父皇承诺:“儿臣答应,不论三弟做了什么,我不杀他。”
皇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再次苦笑起来,挥挥手让他退下。
北辰禹退出太和殿,宫人们知道他新封了太子,比往日更为恭敬。他神色微敛,掸去袖上的尘埃,快步走离了皇帝的书房。
十岁生辰的时候,他没能将精心准备的礼物交给三弟。如今在北辰胤将满十三岁的时候,他要悄悄送他一个受用一生的礼物。
三弟,不论你做了什么,我不杀你。
我——朕,不杀你。
番外二 少年游
在皇城众多风花雪月的故事里,太傅玉阶飞同泓公主总是以最美好最动人的形象出现。自负出尘的狂士,矜傲骄纵的帝女,命中注定的邂逅,生死相随的从容,仿佛一把看不见挣不脱的姻缘锁,锁住了多少闺阁少女一晌春梦无痕,醒转尽是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哪怕是不苟言笑的三王爷,只因当年曾为二人从中牵线,不论有心或是无意,都理所应当地成了这故事里的半个主角,上演慧眼识英,惺惺相惜的戏码,情节的□便是把小妹许了得意郎君。
事实上,玉阶飞同北辰胤的初遇,全无半点情趣,更谈不上有丝毫浪漫,以至于玉阶飞在日后回想的时候,觉得那简直是他洒脱人生中的一大败笔。
那一年玉阶飞十六岁,自诩已阅遍天下可读之书,于是辞别授业恩师出门游历。他这一去大有赏遍天下可看之景的气势,莫说一年半载之内不得回转,便是这辈子能否再见都是未定之数。他的老师亦是个懒散闲人,也没多加挽留,只伸手指着茅庐前那一亩二分田,漫声说道好徒儿,这块地为师给你留着,你可别忘了。玉阶飞向外望去,只见好大一片杂草你推我搡正长得阳光灿烂,老师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块田。他知道这是老师拿诸葛孔明的例子劝他,怕他定力不够,一时不察摇首入了红尘。他向老师笑笑,摇着羽扇晃晃悠悠,迎着夕阳走了出去,还特地在田里来回多踩了两脚。
他玉阶飞一不慕权,二不求财,三不为美色所惑,四不为义礼所缚,要真有人能诱他入了红尘,倒也是桩赏心悦目的美事。如此一路迤逦行来,流连山水,待到了北嵎地界,正巧碰上寒冬。他本来趁着难得晴日游兴高涨,要饱览一番新镜初开冷光霁射的晴雪之景,不料行至半路风云变色,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白盐来。玉阶飞还来不及鉴赏天地间一派萧瑟之美,就被大雪打了个劈头盖脸。他通晓天象占卜,出门前偏忘了算一卦天气,只得拢紧了斗篷,直奔十数丈外的一家小酒馆而去。
待到玉阶飞奔至店前掀帘而入,满头满脑的雪花不说,连睫毛上都沾了冰晶,湿漉漉地缓缓化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匆匆一扫,店里内堂早坐满了躲雪的客人,有几个看起来比他更加狼狈,只剩下一张靠着楼梯的小方桌,因为经常有人上下打扰,此时还是空着的。玉阶飞见尚有位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抖抖披风,又将脸上的雪水大致抹净,抬起头来正要往小方桌走,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玉阶飞以为是自己眼花——他虽做书生打扮,功夫却是不差,居然没听到一点下楼的脚步声。他再仔细看时,真真切切是在桌边坐着一人,还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男子,穿一身月白的衣裳,不紧不慢地自饮自酌,那悠闲的态势好像已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说是青年男子,是因为那人眉宇间淡淡压下的气魄实在不属于乳臭未干的少年,其实他比玉阶飞大约年长不了几岁,头发尚未束冠,披散在肩上。当然,这一切都并不是玉阶飞现在关注的焦点,他独来独往成性,没有同陌生人搭讪的经验跟习惯,现下只能很尴尬地站在门口,听门外朔风呼啸得越发起劲。若不是老师千叮万嘱说乱天决用了会折寿,玉阶飞简直想到外头去搭个祭坛做法。
他带些气恼地去瞪那个抢了他位置的男子,却不巧正同那人的目光对上。玉阶飞不欲招惹是非,急忙要隐藏去眼中的不善,那人却抢先对他一笑道:“这位兄台,要不要同在下饮一杯?”
玉阶飞听他主动相邀,一时也没有别的主张,于是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同那人相对而坐。那人拿过边上的酒盅,默默替玉阶飞满了一杯,推到他面前。他倒酒的时候,玉阶飞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相当匀称,估计是练过武功,却又没有寻常武师的粗粝,而是修洁清爽,经过仔细的保养。
单看这双手,玉阶飞便能猜到他的主人并不是这简陋酒馆的常客,多半也是避雪而至。他在门口吹风太久,寒意上身,没有多余的客套便举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热躁霎时奔腾而出,顺着咽喉直贯而下,端得是气势如虹,毛刺刺的一片,呛得玉阶飞连连咳嗽起来。
他并不是不会喝酒,只是方才他见那男子闭目闻香,小口轻啜,一派悠然自得的饮酒样子,再加上男人不似平民的打扮气度,直以为那杯中是清冽醇香的淡酒,却没想到竟是再普通不过,店家自酿的辛辣土烧。毫无防备的一口下去,自喉管到肠胃都热辣辣地蒸腾上来,少年的玉阶飞强忍住咳嗽,几乎憋出眼泪。
坐在他对过的始作俑者脸上浮现出邀他喝酒时候的淡淡微笑,轻快地评论道:“我只道兄台是游方之人,却原来饮不惯烈酒。”
玉阶飞听在耳里,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要反驳,一时又提不上气。等到胸腹间的灼烧逐渐偃旗息鼓,呼吸也开始平顺,才张口道:“不是饮不惯,而是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喝这种酒。”
“哦?”对面的男人眯起带笑意的眼睛:“兄台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原来我只以为是个避雪的闲人。”
“如今呢?”
“如今”玉阶飞拿过酒壶,不服气地给自己满上,又毫不客气地抽出竹筒里的筷子来:“如今,是个会请客的避雪闲人。”
“哈敢问兄台大名?”
“玉阶飞。”
对面男子举着酒壶的手顿了顿,目光中飘出赞赏钦佩,向他看来:“金陵玉阶飞?久仰。”
玉阶飞出来游荡得久了,久仰这一类的客套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只轻描淡写应付道:“好说。”他双亲早丧,随叔父迁至金陵,少时即有文名,彼时性子比现在横冲,闲来无事写过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拜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师父所赐,辗转流落到世人手里,称其“逸兴高情为一时之俱”。因此他虽然年少,已颇有几分薄名,只是他的文名虽响,手底文章却是用典繁多颇为难懂,真正耐心读完的人并不太多。若不是他现在赖着人家请客,照玉阶飞往常的性子,早就问他“如何个久仰法?”,一句话能噎得人直翻白眼。
那人点点头,仿佛没听出玉阶飞回答中的不耐,顾自说道:“先生不但文章精妙,自制俚曲新声,中有《花犯》一曲,亦是人间一绝啊。”
玉阶飞闻言停下了手里的筷子,颇带玩味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吟词作赋非他所长,偶有为之,在民间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