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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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不曾上朝,听元凰方才的口气,天时紊乱似是拖累了不少百姓遭殃,可是若非如此,便无以说服朝中众人同意迁都。牵连无辜是他所不愿见到,但如今四族虎视眈眈,中原伺机而动,北嵎危若累卵,若能借此计换来一代明君固守社稷,总好过将国家交到昏庸无能者的手里,生灵涂炭。纵然为此逆天损寿,亦是他应当承担的劫数。——“泽国江山入战图,一将功成万骨枯”,玉阶飞自嘲地笑笑,这本是北辰胤少年时喜欢的句子,他还曾当街把酒,为此同北辰胤彻夜争论,而今自己竟也成了这样子的人了。他站起来,想将今晨煎好的汤药温热以后服用,一时动作太急,轻咳了数声,缓缓放下掩着口的手掌,掌心中赫然已是鲜红一片,在午后洁净的光线里宝石般夺目璀璨。
不出元凰预料,翌日朝上玉阶飞请迁龙脉的奏折又一次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固执反对。玉阶飞据理力争,侃侃而谈,数字大臣们理屈词穷之后,只得一口咬定先祖建都于此,后世不得更改。眼看两边僵持不下,元凰担心玉阶飞的身体,想要退朝,却突然接到边关传来的加急消息,神武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四族联军乘机进犯。副将夜非临危受命,死守边城,眼见不济,命人星夜赶回皇城求援。
元凰垂下眼睛,扫视着前一刻还誓死捍卫先祖基业,此刻却面带错愕仓惶的臣下:“神武侯一生征战,未尝一败,病危边关之中,实乃家国不幸。如今边关告急,卿等谁能相替?”
朝堂上洋溢起令人尴尬的静默,元凰敛了眉目,冷冷盯着刚才因反对迁都而慷慨陈词的众人。这时自争论开始便一语未发的北辰胤排众而出,面色凝然,沉声禀道:“臣愿率兵驰援。”
他话音刚落,诸人才恍然大悟似的,纷纷抚额称庆:“三王爷若愿出战,则四族授首,边关定矣,实乃我朝之大幸啊。”
北辰胤冷笑一声,并不接话。他已有十数年未曾厉兵挂甲,在北辰禹为君时候更是少有兵权,但少年时助随武侯击退和巍一役让他在四族间声名鹊起,边关将士更是仰慕他有如战神。而今皇城局势未稳,群臣疑神疑鬼,早希望能借故将他调离皇城,以利查问元凰身世,却又惧怕他的势力庞大,方才谁都不敢先提让他领兵出征。家国有难,他自当慨然以赴,却着实不放心将元凰一人丢在眼下危机四伏的皇城。此番若非事有危殆,他绝计不会主动请命。
元凰见他出列,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一口气:“三皇叔要点多少兵马?”
“若得铁将军相助,五千足以。”
“五千?”元凰愣了一下:“边关局势未明,皇叔只要五千兵马?”
“铁将军早年曾随神武侯出战,有他随行,胜得千军万马。”北辰胤沉着应道,抬头对上元凰掩不住担忧的目光,又冷冷扫过周遭讶然的同僚:“皇城新乱,需要加强守备,臣不宜多带兵马。”
元凰心头一暖,哪怕北辰胤的关爱纯粹出于利用算计,也依然能够直达他的心底挥之不去。闻说四族蛮人肖勇善战,蹈死不顾,夜非已有数万兵力尚不能守,五千兵马无异于杯水车薪——只是,北辰胤答应过他的事,从不曾食言,此次也当是一样。元凰闭上眼睛,生怕自己多想,赶紧站起身来。“就按皇叔说的办,”他阔袖一挥:“明日保和殿设宴,替三王爷践行。若无他事,众人可退。”
五 断崖
保和殿的国宴在北辰胤出征前三日举行,朝中重臣到了齐全。君臣觥筹交错,宾主畅饮尽欢,素有玩性的长孙佑达还特地招罗了各地艺人当殿献艺各展其能。殿内宛若白昼,殿外仙乐飘飘,舞姬腰肢腾挪,莲步轻移,尽是一片冷袖香风。见过世面的老宫人们都在事后谈论,自北辰胤协助神武侯攻克北疆,挟胜归来的那一年后,保和殿内就再未见过如此宏大的阵仗。编钟鼓乐声里,元凰斟满四杯酒,令人托在金盘上随自己走到了北辰胤的面前。
“皇叔此番出征,朕在皇城之中,必然时时挂心。”元凰道,端一杯酒,又拿过另一杯递到北辰胤的手里:“这第一杯酒,是朕敬皇叔,自先皇崩后辅佐朕竭心尽力,如师如父。”他说完将酒杯凑到唇边,用左手广袖掩住,一干而尽。没等北辰胤举杯共饮,他又回身拿起一杯,一面用另一只手将北辰胤抬起的胳膊按下:“第二杯酒,是朕谢皇叔,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得保我朝千年基业。”话语说完,他同前一般将酒饮尽,又不间断地端起金盘上的最后一杯,神色肃然:“第三杯酒,是朕祝皇叔出师凯旋,不日还朝。”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北辰胤做了个请的手势:“朕用三杯,敬皇叔一杯。皇叔请了。”
“谢皇上。”北辰胤垂下眼睛,举杯相就,再没有别的客套言语。放下酒杯的时候,他见到元凰正看着自己,眸中若有所思。元凰发现了北辰胤的视线,嘴唇微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在发出声音之前及时阻止了自己,将嘴唇紧抿成一道静默的弧线。他亲自从北辰胤手里接回酒杯,两个人的手指于是短暂交握在了一起。金杯上犹带着北辰胤的体温,元凰的手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不知何去何从。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北辰胤,神情专注却又带着廖无一物的空虚,最终微笑了一下,将手缩了回来。
那时北辰胤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从元凰的这个笑容中读出了自嘲的意味——元凰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今又身在万人之上,他手指一挥便是号令四方,他所想所念便是万民所往。这样的身份地位,或许会因为心高志远而惆怅霸业未成,但纵使求之不得,亦不会流露出类似自嘲的颓丧神情。北辰胤对元凰方才的笑容记得真切,稍生疑惑,回过神来却只听到百官盛赞皇上同天锡王爷叔侄情融。他甫坐回位上,群臣纷纷起身想要上前敬酒,殿中演奏的琴师知情识趣,奏起欢畅热闹的曲谱,其间又蕴有慷慨激昂之势,听来像是横扫千军后的举国欢庆,正是出征前的应景调子。一时间笙歌纵,欢宴尽,仿佛已无人记得元凰身世的疑惑,无人记得龙气异变边关战乱,放眼望去只见锦绣楼台,明朝醒来便是太平盛世。
如果那个面貌文雅的琴师不曾行刺的话,元皇元年的这场宫宴只会是史官记载里豪不起眼的一笔。然而随着琴声的骤然高亢,大殿正中忽作断弦裂帛之音,还未等兴浓酒酣的众人品出个中滋味,本来跪坐地上的年轻琴师眉眼乍敛,十指轻掀,迅捷无声地自琴底抽出软剑,飞鸟一样掠过诧立着的重重舞者,直取元凰。
琴师出手的时间恰到好处,元凰正满怀心事,从北辰胤处走回自己的位子,因为身在宫中而失了警觉,左近又没有侍卫援手。诸位大臣们或坐或立,打算敬酒的手中还持有酒杯,突然见到刺客,有几人本能地想要闪避,有几人趋前想要护驾,怯懦同忠心一道,造成乱哄哄的纷沓脚步,正好阻挠了殿上侍卫们奔跑的动作。元凰大惊之下,将头一偏,踉跄向后退去。凉白如水的软剑随着主人的心意自如扭转,好像被路人惊起的蛰伏毒蛇,在元凰的脖颈间印下淡漠的血痕。
元凰后来一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他下意识退到了北辰胤的身边,还是北辰胤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旁。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北辰胤已经紧紧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自己身后。那名年轻琴师的武功还在元凰之上,应变尤为敏捷,他眼见一击不中并不慌乱,双足蹬在大殿柱上,居高临下,回身又是一剑,面上不见懊恼,声音在从容里透着冷然:“北辰元凰,窃位之罪可恕,杀人之责难赦。我母亲兄弟的性命,今日就要你偿还。”
群臣上殿都要卸下兵器,北辰胤自然也不例外。他手无寸铁,又拉着元凰,行动无法灵活自如,堪堪避过方才一剑,退到墙边死角,仍牢牢将元凰掩在身后。这是一个父亲护卫孩子时候的自然动作,原不需要片刻的思考权衡。元凰看着北辰胤的背影,猛然意识到他此时若是有心,只需随意一掌便可将北辰胤击成重伤——他曾随北辰胤学箭,知道北辰胤素有武者的习惯,极少背对他人,倘若势不可免,也必然心存戒备。如今北辰胤不顾自身安危将他护住,还可说是为了顾全君臣之义,此时背后空门大开全无防范,却只能说是对他抱有无与伦比的信任甘愿。刺客的一声质问将元凰从神游中强拉到保和殿内,简直不敢相信此刻生死一线,自己居然还能走神。他安定心绪,细看琴师的五官神情觉得似曾相识,脑中灵光乍现,不由暗暗吃惊,朗声问道:“你的母亲兄弟是谁?”
侍卫们慢得一步,此时已经团团围拢。琴师眼见良机已逝,又自知非是北辰胤的敌手,却胸有成竹似的不愿逃跑,望定北辰胤身后的元凰,眼中是了然后更胜方才的讥讽愤恨:“渡家姑侄的坟头已生出三尺枯蒿,你可曾前去看过?弑亲杀友之人,太和殿上,正大光明四字下的龙椅,你却也配坐?”
元凰听他提到渡香蝶,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已中了八九分,再次端详那名琴师的眉目长相,只见他瘦长脸形,高削鼻梁,除了眼中用激动厌恶取代了儒雅克制,同幼年记忆里的父皇如出一辙。元凰心头大震,嘴上却不慌不恼,沉声道:“朕的皇位,有数位辅政大臣为证,是先皇御笔亲书传下。而朕有无资格坐这龙椅,百年之后自有青史公论,又岂在你今日一言?弑君反叛,其罪当诛,你已死到临头,还不束手就擒。朕念你是渡家亲友,赐你全尸入土安葬,以全故人之谊。”
青年琴师没有想到会得来这样的回答,他一怔之下,腾跃而起,身形轻盈地掠过底下黑压压挤满的侍卫,仿佛全然不将他们当作威胁:“好个故人之谊——果是帝王之家,面不改色道来,竟是此等寡廉鲜耻之语!”说话间身形急动,已到殿外,侍卫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出去。北辰胤仍是凝神戒备,直到刺客去的稍远,再无法回身攻击元凰之后,才身形瞬动,取剑追出殿外,却被铁常焕挡在了门口:“已有禁卫军尽力追踪。王爷近日便要出征,不宜亲身犯险。”
北辰胤被他一拦已失时机,顿住身形,深深看了铁常焕一眼,颔首诺道:“铁将军说的是”。铁常焕不再多说什么,回转殿内去看元凰伤势,北辰胤也便紧随其后。这时候惊魂未定的群臣们隐约听到方才行刺琴师的温文嗓音,远远送来,轻而易举地占据充盈了方才还笙歌酣舞的保和殿:“蛟非龙,凰非凤,窃位之罪可恕,杀人之责难赦。北辰元凰,你我再见之时,便是雪恨之日。”
行刺发生之后,元凰再次显示了为君者的大度宽厚,虽下令追查琴师身份,却并没有责罚误做帮凶的长孙佑达。长孙佑达本就无甚心机,经历此事之后更觉得元凰心地仁厚,重情重义,将楚华容的死全数推在北辰胤的身上。宫中本来因为北辰胤出战而稍稍和缓的气氛又再度紧张,神秘琴师的最后赠语使元凰的身世更为扑朔迷离,边关战事一日紧似一日,皇城五千精兵整装待发。全城都贴满了行刺琴师的画像,那个俊秀斯文的青年却好像神仙一般,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北嵎皇城就好像一条结了薄冰的河流,面上波澜不惊,底下激流汹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