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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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北辰胤笑道:“重侠义,轻生死,真情真性,无所拘束,其中乖张古怪之人不少,比不得朝中百官遵律典、省言行。若仿先人君臣之礼,携带名帖下属三顾而情,恐怕是不成的。况且我只身前去不过是碰碰运气,未必能有成效,何须浪费皇城兵力。”
元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奇起来:“你又不是江湖人,怎知道这许多。”
“以前先皇在位的时候,我同中原武林人士曾有交往,略知一二罢了。”北辰胤道:“你早前曾随三教罪人学武,也当知道他们交友收徒,讲究的不是努力诚心,而是‘机缘际会’。若是不对眼缘,任凭如何礼贤下士都是枉然。”
“”,元凰听他提到三教罪人呼吸一滞,想要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逼杀北辰胤的光景却看戏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那时他在金銮殿上孤零零站着,北辰胤在百官从中亦是孑然傲立,他看着北辰胤,北辰胤也看着他,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的背叛别离而那样孤独悲伤,惊鸿掠影般的眼神交错里却依然只剩下冰凉固执,从而拒绝了一切幸福和解的可能,将说不出口的关心依恋都化作残酷杀戮。北辰胤利剑高举,劈开血路,在哀嚎四起中决然转身而出,元凰想要迈步追上,抬脚才发现已经足陷血池动弹不得。他低头注视着鲜血从汉白玉铺就的地上溢出,攀爬上他的朝靴龙袍,蔓延直至他的胸口,受伤时候火烧一样撕裂脏腑的疼痛被撩拨起来,趁他不及反应已经撑满了心胸,好像皇陵江的水患一样纵横四溢,在他张口呻吟的时候从喉头纷纷涌出。他把身子往床内缩了缩,抬手压住胸口,将被疼痛扭曲的神情隐藏进床架稀薄的阴影里头,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异状,敷衍回答了北辰胤的话:“呵,说的也是。”
北辰胤注意到他的古怪动作,伸手要碰他的额头,元凰侧头闪避了一下没能躲开,倒是沾了北辰胤一手的冷汗。北辰胤拉住他的手臂,拖下原本半坐的青年躺平在床上,俯身下去仔细倾听,觉得他的呼吸平缓顺畅不似发病,才略略放宽了心,绾起放低的马蹄袖口,先用手背替他一点点地擦脸,又用拇指指腹揩去粘在睫毛上的冷汗:“怎么了?”
“没有。”元凰阖上眼睛不去看他,慢慢吐完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目光只一味盯着枕头:“以前的事我总是怕你怪我。”
北辰胤闻言一愣,低下头来将元凰绕在颈侧的腻湿头发细细拨到耳后,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元凰心底搅起阵阵涟漪。他一面替青年擦去汗水,一面放缓了语气:“在荒山上不是说过,这件事此后再也休提。当日如此说,现在也是一样。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倒记得。”
“我以后再不会了。”元凰本想拉住北辰胤回抽的手,动动了手指终是没有动作,在枕上仰起脸来看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青年清秀的脸庞被阳光底下萤然生辉,抚平了眉眼中的犀利,显出孩子似的稚嫩无辜。脖颈皮肤下的青色血脉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凸显出来,好像冰川下的静静河流蛊惑人心。北辰胤低下头,将元凰的脑袋轻轻按回枕上,微笑着用指尖划过他的额际,仿佛这样就能带走方才的不快:“早些休息吧。探访之事我自有分寸。”
元凰看着他,想要给他出谋划策,刚准备开口又不知应该讲些什么。他跟北辰胤不同,以储君的身份在东宫里生活了二十年,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踏出皇宫一步,虽然也学习武功剑法,从来都不曾去到江湖。他知道就像朝廷一样,江湖里也有强权,也有霸主,也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却又都以一种截然不同姿态长久存在。北嵎百姓求的是安生度日,文武官员求的是尽忠报国,天子贵胄求的是江山永固;江湖人则好像三教罪人这般,不屑于他人赐予的封赏荣誉,哪怕称霸一方也无需背负太多的责任义务,只求快意恩仇仗剑天涯。那时候的元凰还不知道,数年之后赤城会有一场焚尽宫廷的大火将他推入茫茫江湖,无情阻断他的归程,让他终其一生再望不见为之呕心沥血的北嵎江山,再回不到承载他所有少年欢乐回忆的金瓦红墙,他只以为江湖离他很远,远到他只能像逝去的北辰禹那样怀着好奇不安的心思揣测遥望,远到一辈子也不可能由陌生变为熟悉。其实在他心里并不真正在乎江湖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只知道那个地方有歌有酒,北辰胤去过,而他没有。
想到这里元凰突然觉得心酸,还有一点点寻不到对象、无处宣泄的妒忌情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努力着同北辰胤并肩而立,每一天醒来都以为自己又接近了一点点,有朝一日便能有资格分享北辰胤生命的全部内容。直到今日他才开始明白,北辰胤的生活中总会有那一段纵马江湖的豪情率性,藏在深处不可或缺,而他费尽力气也永远无法参与体会。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恢复成原先的静思模样,北辰胤的指尖便随着他的动作从额头滑上了发梢,同残夏阳光的温度融在一起。北辰胤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他,注意到了青年的莫名不快,将手移回来抚上他的额头,又轻声说了一遍:“早点休息吧。”
元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本想问他准备何时启程,忽然记起他一开始就将那名高手称为剑客,心中徒生疑惑:“说起来,你如何知道他用的是剑?”
“不知——剑气轻锐,刀气薄利,从江仲逸的描述来看,我猜他用的是剑。”北辰胤说到此处嘴角轻勾,明白元凰心思似的搭上他的肩膀:“当日不愿教人知晓我同玉阶飞曾有旧交,是怕他为难,也是怕二哥生疑。如今你我同心,我若知道那名剑客的身份来历,又何必瞒你。”
“嗯那大约要去几日?”
“这就但看运气了。”北辰胤展颜笑道:“短则数天,长则数十天。而且,眉姬的坟墓尚在皇城左近,自迁都以后再未回去看过。这次既然要途径皇城,总该让她知晓。”——他顾及元凰的感受,提起妻子的时候经常只说名字,很少用“你的母亲”这一称呼代替。元凰听完笑笑说了句“这是该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继续解释道:“我是怕楚王孙知道你不在皇城,乘虚而入”,说完顿一顿,又喃喃加上一句:“三王妃的陵寝,待局势稍稳,我同你一道将她迁来赤城吧。”
北辰胤对他的提议抱以欣慰微笑,没有接话:“趁你伤势未愈离开,他们才料不到我会此时出城。这里有神堪鬼斋留守,随时可同我联络,你尽管放心就是。”他说完见元凰困顿似的眨了眨眼睛,发觉窗外天色已逐渐暗沉。花园另一头的王府厅堂点起灯烛,在影影绰绰的天光里混入一抹亮色。元凰受伤以后便容易犯困,有时天还未黑透就沉沉入眠,直到翌日晨光满室才睁眼起身,好像要把勤政时候所失去的睡眠时间全都一次补回。北辰胤伸长手臂去解了床角银钩,小心拉开帷帐放下,正盖住一半肩膀,余下的帘幔便坠在他的脚边,堆出朵朵绉纱縠纹。他站起身来,原本搭盖在肩上的帷帐顺势滑下落上床沿,将元凰的大半个身体遮掩不见。元凰知道他准备离开,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消失在两片帷帐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中,忽然伸出手来奋力隔开正被拉拢的层层丝幔,紧紧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从床上翻身坐起。北辰胤吃了一惊,掀开帷帐,有些担忧地望着元凰。元凰怔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讪讪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这里是王府,我不回来又去哪里?”北辰胤看着他哭笑不得:“等你开始理政我才出城,总不会一言不发就走。”
十日后元凰住回了宫里,神堪鬼斋怕他伤情反复,建议每日仍由郢书代替上朝。北辰胤微服出城,对朝中只称是在外督促夜鸮部队操练。朝臣们对他的缺席习以为常,并没引发议论猜测,江仲逸算是唯一一位知情者,每日照旧低眉敛眼的上朝下朝,说些无关痛痒的温和观点。然而相处日久,朝臣们都知道他虽然外表文弱,但绝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主儿,有时候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软话来,能把人惊出一身汗,再加上他是皇帝的信臣,揣测上意几乎百发百中,朝里更是无人敢跟他明目张胆地针锋相对。早朝之时若是事有分歧,往往在皇帝询问完江相的意见之后,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闭嘴噤声。郢书将此事转述给元凰,元凰眯起眼睛说道“这便是江相的高明之处”,暗叹玉阶飞的识人之明。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他原先只在兵书上读过,现在居然在江仲逸身上看到了例证。
元凰同郢书感慨江相善用兵法的时候,北辰胤按照江仲逸的描述同事后神堪探查得来的情报,来到了那名剑客出没过的山岭。那是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界处偏北的一座无人高岗,偶然大晴无云的天气里才能望见顶峰。据说自半山腰往上就不见动物出没,只有黄沙遍野,每逢入冬便大雪封山三月始消,山风寒冷刺骨,当地土人便称之为冰风岭。冰风岭严格算来并不在北嵎地界,因为长年荒无人烟,在北嵎地图上只被潦草的画做一个小点。北辰胤卯时刚过便来到山脚之下,不急不缓的顺着砍柴人开辟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登,不时有横生藤蔓拦住去路,地形倒不显的格外险峻。此时烈日当头,暑气未消,在山下急跑几步就满头大汗,上山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已觉得周身凉风习习,气候变化如此骇人迅速,当真应了白乐天那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北辰胤事先听神堪说过此处地气奇异,入山三步一季,此时仍是忍不住微感惊讶,他又行了一会儿,脚下樵夫开辟的道路愈发模糊狭窄,两边渐渐都是悬崖峭壁,周遭鸟兽的撺动鸣叫也愈见稀少,就连树木都长得稀稀拉拉起来,比之刚进山时眼界开阔不少,能够望见环绕在四周的高矮山峦。
这时候他猛然听见山道另一头传来疾速匆忙的脚步,正朝他的方向奔来,听来不像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但因为空山荡起的回响不能分辨真切。他极目望去也只能见到山道几十丈外的转弯处,正好被一株老树遮挡住了视线,甚至不能从率先出现的影子里判断来人的高矮胖瘦。北辰胤打量一番两侧的悬崖坡度,选了地势较缓树木繁盛的那边退到山道一旁,压低呼吸等待狭路相逢的不速之客,希望能抢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找准那人的所在位置——一场凶险打斗虽然可以持续几个昼夜,决定胜负的关键往往却在最初出手的一刹那先机,北辰胤是练弓的人,对这个道理最是懂得不过。他全神贯注地等了片刻,在对方现身之后发现自己未免小题大做,从山上下来的不过是个穿着简陋的普通樵夫,背着一担柴火连跑带跳,不住的呼气呵手,嘴唇冻得青紫。莫说是一刹那,便是在北辰胤发现他之后的一弹指、一罗预、一须臾,他都全然没有觉察到北辰胤的存在。北辰胤在他跑过身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请问”,樵夫吓得大叫一声向后跳去,若不是被北辰胤拉住手臂,险险就要跌下山崖。他惊魂未定,盯着北辰胤的衣着打扮好像见到了怪物,喘气半天才抱怨说道:“你这样有钱的北嵎人,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我想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