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保卫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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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我的乖孙儿哩,我在哭你哩。”
韩大狗说:“爷爷,你真老脓肿了,我还是根菜蕻子哩。”
爷爷说:“你看看,你手上的寿线,这里横了条夺命纹!”
韩大狗顺着爷爷像老树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儿确实横着一条黑纹。不过,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婿庙里玩划破的。
韩大狗说:“爷爷,那不是纹,那是庙里罗汉的枪刺划的,是伤。”
爷爷一听,脸上马上破啼为笑,说:“是伤?是伤就好,是伤就好。”
爷爷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解开裤子,往里面塞草纸,还一边哼起了那首土山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里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
004东望娘
韩大狗听厌了爷爷的山歌。
韩大狗没事了,就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远处的春天还没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韩大狗喜欢春天的暖。春天的暖的就像妈的身体,把人身上弄得暖痒痒的。可是韩大狗的妈在去年冬天里死了。冬天里韩大狗的妈踩着雪地,还踩着清晨出门去。她出去是为猪找吃食。韩大狗的妈在雪地里踩出一路脚印。她穿着那件出嫁时做的红袄,那红袄哪怕旧得几乎没有了红色,可是走在雪地里的韩大狗的妈,还是那么美丽。她像一团火球,在雪地里燃烧。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红之间扭动。她的腰也扭动着,像一条麦蛇。她走着,她一点都没在意这雪地,也没在意她身上的红袄。她提着一个比她的腰要粗得多的大篓子,里面还残存了几片冬季生长的猪草。
韩大狗的妈走在雪地里,身体生动地扭动着,让人感到她身上每个部位都在颤动。随着这种颤动,天上传来一种轮船在峡江深处拉汽笛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韩大狗的妈的头顶。她循着声音望去,天上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韩大狗的妈在冬天里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声音就从下河里的天上传来。接着一只鸟越来越大,一种轰鸣声越来越大。白的雪和蓝的天,迷朦了韩大狗的妈的眼,她用手搭成凉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
这时,韩大狗正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雪地里。他妈那幅样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就想到他妈的身体。他妈从不厌烦他,睡觉时总是让他的手捂着她的乳房。而韩大狗不抓着他妈的乳房就睡不着觉。韩大狗一直跟着妈睡。爹在时,他爹还和他讨论过单独睡的话题,后来爹在河边捞浪渣子(长江发洪水时,江边居民到江里打捞冲下来的木料、柴禾等)被江水卷走了,就再也没人提这个话题了。韩大狗就一直跟着妈睡。韩大狗也一直抓着他妈的乳房。韩大狗就那么一直感受着他妈身上的暖。
韩大狗被他妈的姿势弄得不好意思。
他在心里想,自己都十六了,还跟着妈睡,不应该了。韩大狗准备晚上就对他妈说,自己一个人单独睡,离开妈那暖暖的身体。韩大狗知道妈会不习惯。有很多次,妈难受了就把韩大狗搂得紧紧的,搂得韩大狗喘不过气来。韩大狗从他妈身上感受到了不尽的母爱,那种母爱让他全身暖暖的。
韩大狗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那雪地里。
他妈用手搭着凉棚,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天。天上那只银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天上那只银鸟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把韩大狗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柿子树枝被那只银鸟带来的风扯得疯狂地摇动。雪地上面那些松软的雪尘,被风刮得四处旋转游走,形成了一阵白雾。那只大鸟有一刻竟停在了韩大狗的妈的头上。风把韩大狗的妈的红棉袄掀翻,露出了里面白白的里子。韩大狗的妈的头发被吹得像一蔸青菜。因为大风她扔掉了手中的篮子,篮子随即就被大风吹向韩大狗所在的柿子树下。韩大狗的妈用双手把眼睛捂住,嘴里开始像她曾经骂韩大狗的爹一样,骂道:
“要死的!”
韩大狗在隆隆的响声里,听到他妈的骂声。韩大狗还听到两个人叽哩哇啦的笑声。韩大狗抬头看那只大鸟,竟是一只铁鸟。铁鸟里还坐着两个人,把头伸在鸟肚子外面,朝着他妈笑。
韩大狗发现了这一点,就朝着他妈大声喊道:
“妈,那铁鸟里有人。”
“妈,那铁鸟里有人。”
韩大狗的妈听到喊声朝他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也朝韩大狗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朝韩大狗望的一眼里,有一股寒气。那铁鸟抖动了一下身子,一眨眼就离开了他妈的上空。那铁鸟径直朝韩大狗飞来。它开始抱着柿子树转圈,渐渐圈子越来越小,飞行速度越来越慢。韩大狗在他们从眼前划过的那一刻,看清了铁鸟里人的胡须,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肌肉。离他最近的那位,脸上还有一颗红色的肉痣。韩大狗想,那望他一眼的寒光,肯定是这个有红痣的人发出的。就在韩大狗看那颗红痣的当口儿,铁鸟上的机枪响起来了。子弹顺着铁鸟飞行的圆圈,把雪地打出一道深深的圆槽。
韩大狗的妈这才意识到了危险。
她在一刻之间,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狗。她脱掉了身上那件红棉袄,拿在手上朝铁鸟挥舞着,大喊大叫:
“狗杂种,朝我来!”
说着她就开始不停地跑动。她在跑动中,还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红棉袄。她身上除了棉袄,里面就只穿了一件红肚蔸儿。她那两只浑圆的肩膀,又白又红,她那两只白白的胳膊,和雪地融成一体。那两只韩大狗最熟悉的乳房,随着她的身体的起伏,生动地跳动着。韩大狗听到铁鸟里发出一阵狂笑。之后,铁鸟猛地脱离了原先的飞行轨道,朝他妈扑去。一梭子子弹在韩大狗的妈身后劈开了上十米的槽。而且,子弹没有停歇,像一条麦蛇一样,尾随着韩大狗的妈。韩大狗的妈跑着慌乱的步子,在雪地里转着圈子。她跑着跑着就是一跤。她就爬起来再跑,再跑又是一跤,她又爬起再跑。铁鸟也不急着追上她,只是让机枪的子弹变得稀疏一些。
韩大狗看着他妈跑。
韩大狗看着他妈生动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用力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拚命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缓缓地跑。最后他看着他妈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那件红棉袄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他妈身上只剩下大口大口的气,大口大口地往出吐。韩大狗吓得不敢做声,也不敢动弹。那只铁鸟也像玩厌了,停止了往外放子弹,压低了身子,在韩大狗的妈身旁转了一圈,飞走了。
韩大狗的妈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当她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红肚蔸儿时,便走到雪地中央去捡那件红棉袄。红棉袄躺在雪地里,像一盆暗暗的炭火。
她提起那件红棉袄,用力地拍着上面的雪。她身上的肉也跟着活了。当她正要把那件红棉袄往身上穿的时候,那只铁鸟突然出现在她前方的空中,两串鲜红的火舌,在韩大狗的妈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就窜进了她的身体。
韩大狗看见他妈的两只乳房被打成两个黑洞。
韩大狗的妈倒在雪地里。那两只黑洞,像井泉一样往外涌血,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韩大狗溜下柿子树,跑过去,跪在他妈的身边,抓起雪就往他妈那两只黑洞里塞。可血只是不停地汩汩地往外涌,把他妈的生命往整个雪地里铺张着。韩大狗一边堵一边说:
“人哪来的这么多血呢?”
血把韩大狗也染红了。
韩大狗看着他妈的血往外涌,看着他妈渐渐变成一张苍白的纸,看着他妈的魂魄和肉体一点点地和雪融为一体。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像一尊泥塑样,矗在他妈身旁,矗在雪地上。
005西望媳妇
韩大狗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的春天还没有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想到那片寒冷的雪地,韩大狗身上的暖就退下了。
他就把目光往西望。
西边有一个人系着他的魂。西边的那个人就是望水芳。望水芳今年十七岁。十七岁的望水芳天天独自在河里的草滩上放羊。韩大狗每次爬到柿子树上,往东边望他的妈,望好了,望得泪水出来了,就往西边望。往西边望可以把脸上的泪水望干,还可以从心里再望出一股子暖来,再望出一脸的笑来。
韩大狗最先望到的是那座庙。
韩大狗居住的这个村子大多数姓望。这座庙就是望姓的祖祠。这座庙就是划破韩大狗手板的伍婿庙。韩大狗听爷爷讲,爷爷也只和望姓的人家斗气时才讲这个故事。韩大狗的爷爷说,百家姓里,随你怎么翻,找不到姓望的。这九州大地,也只有西陵峡伍婿庙这块儿才有姓望的。爷爷说,姓望的之所以没能上百家姓,是因为他们本姓伍。爷爷说姓望的都是伍子胥的后。爷爷说,伍子胥从伍婿庙路过,与这里的一位滩姐好上了,就有了后。有了后,在伍子胥走出房门时,滩姐向他讨个名望。伍子胥立在了门口,久久没有出声。很久之后,他回过头来,向他的后望了一眼,便走了。那滩姐是个灵性之人。众人都在沮伤时,她却喜形于色。众人问她喜从何来,她说:“老爷回头一望,分明赐给孩子的姓就是望,他这是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哩。”一番好口彩把个望姓一锤定音。后来,望姓人家就修了这祭伍子胥的庙。随着时间的久远,家族的隐私逐渐淡化,到了现如今,甚至成了一种光荣。唯独爷爷把人家先人的辫子抓住不放。爷爷抓住不放的举动就是讲望家姓氏的历史。爷爷讲这个历史时总是那么投入,那么认真,不许任何人打断他的话。爷爷每次讲完后,就捏一把鼻涕,骂一声姓望的短处,一副替人不耻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幅老村长的威仪。
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庙的时候,爷爷已经回屋里去了。一开始,韩大狗看着伍婿庙的神情还很迷茫。那迷茫的神情让韩大狗的看相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儿,全没了章法。韩大狗看着看着脸就生动起来。伍婿庙的山头,望水芳的羊出现在那片青草地上。那羊很安详地啃着草。它一根一根地啃着,时不时还抬起嘴头子,对那些草作些简单的挑选。
紧接着望水芳就出现在羊的身后。韩大狗虽然看不清她的辫子,但是韩大狗像看见了一样,知道她那长长的齐到臀部的辫子,一定是盘到了颈项上。她喜欢这样。韩大狗喜欢看望水芳的模样儿。韩大狗有时也想,如果按美女的标准来看她,她不一定就很美。可是韩大狗就喜欢她那模样儿。韩大狗觉得望水芳就像一泡水,特别是她到了夏天里,早上或是傍晚在河边放羊时,她往往只穿着一件水色的小格子布衫,那布衫和她的身体浑然地成为一体,那布衫的水袖也不长,让她的胳膊有很多露在外面。那布衫的下摆襟子也不长,有时她在暮色里跑动,河风就把她的衣摆掀起来,露出那如同膏脂的肚皮和肚脐眼儿。韩大狗就是在这一刻记住了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韩大狗记住了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就怎么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