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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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珍涨红脸,“你们两个,一点觉悟都没有!”
念乔笑着上来打圆场,挽了慧珍的手,“所以才要跟你去听讲演,学习进步思想嘛,好慧珍,今天是平安夜,不许生气的!”遇上念乔这个好脾气的,慧珍的急性子也发作不来,只得作罢。美华却兴致盎然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陆先生,听说刚从法国回来,一表人才呢。”
慧珍白她一眼,“你就知道一表人才,陆先生可是黎先生的助手,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呢!” 美华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黎先生?” “你说还会有几个黎先生?”慧珍反诘她。
美华一怔,脱口道,“呀,你是说黎……” “嘘!”慧珍和念乔吓得一起捂住她的嘴,念乔左右看看,“小声些,这里可是大街上!”
“真要给你吓死了!”慧珍跺脚,拉了念乔便走,“别管她,咱们赶紧走,晚了要迟到了!” 美华红着脸追上去,“林慧珍,你太不仗义了!”
三人嘻嘻哈哈笑闹着前行,寒风里洒落下一串青春笑语,浑然不知愁绪。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了。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租界繁华,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着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小声问,“慧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么会选在这里讲演嘛。”慧珍拍拍她肩头,“本来是安排在学校旧礼堂的,后来临时改在教会小学,虽然偏僻点,但也安全。”
老教堂改建的教会小学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老教堂的尖顶子。“拐过路口就到了。”慧珍招呼同伴,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两辆轿车无声无息的驶近。
这一段没有路灯,慧珍慌忙拉了左右的同伴,往路边避开。那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缓缓停下。前面一辆轿车的远光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美华哎呀一声挡住眼,往慧珍身后躲。 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下车来,皮靴声橐橐穿过僻静小巷,直到她们跟前。 来人笔直立定,靴跟叩响,抬手行礼。
美华偷眼望去,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慧珍立时有不祥之感,莫非是陆先生出了事,一时间心腔子里通通急跳,冷汗亦冒出来。
“宋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却恭谨。美华与慧珍一时愕然,双双侧首看向念乔。
车灯强光正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铁青,半晌才昂了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那军官低了头,态度依然谦恭,“请宋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僵了僵,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闻言抬头,满面坚毅之色,眼里却有一分温和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越发冷漠强硬。 军官沉默。 念乔踏前一步,呵斥道,“我们还有事,请你不要挡路。”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
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脸上神色复杂变幻。 “夫人已亲自来了,宋小姐何必如此固执。”军官压低了声音劝念乔。
念乔咬住嘴唇,呆呆望向那轿车,迟疑片刻终于迈步走上前去。慧珍见她单薄身影孤单前行,迎上那强烈迫人的车灯,似乎投向不可知的恐惧。她虽不知这些人与念乔的关系,却隐隐担心这事与陆先生有关。无论如何,不能让念乔一人去涉险。
罢了,大不了有祸同当,慧珍咬牙将心一横,拔足赶上念乔,“等我!” 那军官却闪身挡在慧珍前头,“请留步。” 念乔回头冷冷道,“不要难为我的朋友。”
军官迟疑了下,放手让慧珍过去。 慧珍瞪他一眼,大步追上念乔,极力镇定地挽住她手臂。 “没事的。”念乔对她笑笑,面孔却苍白得怕人。
轿车的门开了,没有人下来,只从车内传来一个优雅的声音,“念乔,上车。” 光线昏暗,慧珍隐约窥见后座有个女子的身影,只是一个淡淡侧面,已觉高傲曼妙之极。
念乔放开慧珍的手,自己迎上前去,“你还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跟你断绝了关系。” 慧珍怔住,从未听过念乔用如此冷硬口气对人说话,仿佛恨绝了车里的女子。
那车内的女子终于转过头来,面孔被光线照亮,一双眸子潋滟生辉,直迫向念乔。 慧珍用力眨眼,瞧得更加真切,终于认出了这张面孔。 非但她认得,只怕全国的人都认得。
从前曾在报纸上看过,也曾隔着人丛远远望见过,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这个传奇的女人,以一幅身着男装,飒然站在大督军身旁的著名照片,令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更以一场举世震动的婚礼,让所有人瞻慕了她的无双风华。
慧珍呆住,不敢相信那传说中的大督军夫人竟近在咫尺。她记得那个风韵卓然的名字——沈念卿,念卿……念乔,念卿……心中怦然一动,慧珍鼓起勇气直视她容颜,在那惊艳眉目间果真寻到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沈念卿笑了一笑,仿佛自艳色里透出几许冲淡,声音亦低柔,“今晚是平安夜,我来接你回家。”念乔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那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放我们走!”
念乔转身挽了慧珍,头也不回便走。
身后却听得沈念卿的声音冷冷一转,“平常我纵容你,今晚却由不得你胡来。”这宛转语声听在耳中,竟有不容抗拒的威严,连慧珍这样大胆的人也不禁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再走。
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自前面车上下来,在离她们五步外站定,腰间佩枪乌光逞亮。
美华呆呆站在路边,止不住簌簌发抖。寻常女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饶是胆大的慧珍也汗湿了手心,何况是娇怯的美华。念乔再忍不住怒意,霍然转身,瞪住车里的沈念卿,“大督军夫人,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沈念卿似也怒了,蓦的一推车门,只听丝绸悉簌声响,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红衣,雪肤,云鬓,茜红曳地晚礼服的宽大裙幅在昏黄路灯下映出冰冷华光。
她站在车门边,微仰起脸,眉梢眼底都是冷意,“宋念乔,你最好跟你的朋友立刻上车,逮捕非法聚众的警察马上便到,他们才没有耐性陪你耍脾气!”
车子缓缓尾随前面的车,出了巷子,穿过前面热闹繁华的市区,往城东而去。
那年轻军官缄默坐在副驾位置,慧珍与美华并肩坐在后排,大气不敢喘,两人手心里都是一把汗。念乔上了那位夫人的车,不知道现在怎样,也不知道这车子要将她们带往何处。
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却越来越熟悉,分明是回家的路。
慧珍心里发慌,几番鼓起勇气想问前排那军官,却被美华暗暗拉住。美华手心里汗津津的,指尖止不住发颤,两人只能紧握对方的手来壮胆。
“林小姐,贵府就快到了。”那军官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林慧珍刹时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 军官一笑,转头不再回答。
“你们想怎么样!你究竟是什么人?”林慧珍失控地扑到前排,想着家里已被他们找到,说不定全家人都落入他们的监视,母亲弟弟都被自己连累……心中怒火直腾上来,竟顾不得害怕,发狠捶打前排座位,连美华也拉不住她。
后视镜里,那军官抬眼看她,神色莫测。
车子已在慧珍家门前停下,院子里还亮着灯光,一定是妈还在等她回家……慧珍喉头一梗,手足发冷,眼泪顿时冲上眼眶。那军官径直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欠身道,“林小姐请下车。”
慧珍深吸口气,咬牙迈出车门,只剩美华孤零零瑟缩在后座。
“在下许峥,此番没有恶意,林小姐不必惊慌。”昏黄路灯下,那军官朝慧珍微微一笑,目光却犀利,“您是念乔小姐的朋友,许某自会多加关注。夫人说,念乔小姐年轻,难免识人不慎,只要不是行差踏错,多交些朋友倒也没有关系。”
慧珍心头一寒,顿时白了脸色,“多谢霍夫人的警告。” 她咬唇,挺直肩背,冷冷转身走向家门。 “慧珍!”念乔跳下前面的车子,飞奔过来,紧紧拉住慧珍的手。
两个女子,四目相对,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僵立片刻,慧珍淡淡抽出了手,“我走了,你自己当心。” 念乔猛抬头,眼里含泪,“对不起,慧珍,我不是存心骗你们。”
慧珍盯着她,眼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她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切都是假相,她连念乔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却一厢情愿当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对不起,慧珍,对不起……”念乔一叠声的对不起,却被慧珍淡淡打断,“我不在乎别人做什么,只讨厌朋友骗我。”
念乔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落下。 “念乔,你真的是念乔吗?”慧珍失望之极,甩开她的手,重话脱口而出,“我很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
念乔呆了呆,突然掩住脸,踉跄转身,身后军官箭步上前扶住她,“念乔小姐!” “走开!”念乔一把推开他,径直奔回前面的车子。 慧珍咬了咬唇,转身迈进家门。
旧事纷纭(5。13/ 重大修改)
督军府,华灯通明,守卫森严。 甫一踏进大厅就有管家仆妇簇拥上来,为二人宽去大衣。
“小姐睡了吗?”沈念卿一面问,一面将银狐裘斗蓬交给管家萍姐,接过薄绒半袖外套披上,长长的刺绣缎带随手束在腰间。萍姐忙回话,“小姐闹了一晚,非要等您回来,好容易才让保姆哄着睡下。”
念卿嗯了一声,也不回头,徐步迈上楼梯,淡淡道,“念乔,跟我上来。”
“你还想怎么样?”念乔懊恼地昂起头,念卿自楼梯上回身,雪白手臂搭了乌木阑干,茜红裙袂逶迤在暗色地毯上,蹙眉低声道,“霖霖睡了,别在这里闹。”
霖霖,有半年没见过她了,现在应该已会走路了吧……想起这粉妆玉琢的孩子,念乔心里软了下去,默然跟着念卿上了二楼西侧的客房。房里铺了厚绒地毯,水晶吊灯光影婆娑,壁炉里火光虽微弱,却烘得一室温暖如春。仆人退出去,悄然带上房门。
“霍夫人,你现在满意了?”念乔冷冷站在门口,满心愤懑,劈头向她发难。
沈念卿走到壁炉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对念乔的话全无反应。乳白绒衫的月牙领兜下,露出雪白肩颈,肤光柔腻夺目,微微刺痛了念乔的眼睛。
“霍夫人找我来,有什么吩咐?”念乔可刻意加重霍夫人三个字,毫无掩饰言下讥讽之意。沈念卿在沙发坐下,面无表情,“这里没有霍夫人,只有你姐姐。”
念乔冷笑,“我是有个姐姐,不过老早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是吗?”沈念卿笑了,目光锐利,笑容冰凉,“你忘性不错。”
一个“忘”字戳中念乔死穴,戳得她脸色陡变。忘,她怎么敢忘,哪怕世人皆可遗忘,唯独宋念乔不能遗忘。她欠着她,欠她的情,欠她的义,即便一辈子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也是命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