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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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鲁斯,你说,这天下还有王法没,驴子居然向主人训话?”。
城头上空阔,武士的嗓门故意抬得很高,所问的话,几乎一字不落传进了身后的汉军耳朵里。千夫长刘文中登时被气得脸色煞白,手死死地按到了刀柄上。
“约南,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上帝说,在他面前,众生平等,都是他的血亲子侄,彼此要如兄弟般相待!”牌子头保鲁斯拖长了声音戏谑地答了一句,引经据典。
蒙古人崛起过于迅速,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所以信仰很复杂,有人信奉藏教(喇嘛教),有人信道教,还有人信基督教。因为当年窝阔台大汗的几个得力助手是聂思托里安教教徒(基督教的一个古老分支),辽阳城当年又因窝阔台汗的“金口”而保全,所以,在辽东一带,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甚众。非但蒙古人、女直诸部(辽东地方部族包括但不仅仅是女真、契丹、汉人中,都有大批的基督徒。其中虔诚者,甚至改了教名。如牌子头保鲁斯和他麾下的武士约南、鲁合等人,如果按神父的发音,就是保罗、约翰和路加。
在聂思托里安教中仁爱、谦卑等教义的熏陶下,辽阳一带的蒙古武士脾性变得比原来和气,顺从。但在聂思托里安教骨子里的排他性和对世俗权力的干涉性,又让这些地方蒙古武士和倡导以佛法为本,儒、道等宗教为分支的朝庭官员们,彼此之间隔阂甚深。
可能是因为杀人过多的缘故,历届蒙古大汗本人和身边那些高官们都是多神信仰者,希望时间所有神佛都能保佑他们福运绵长。元庭之上,和尚、道士、还有冒险途中丢光了财产,冒牌的西洋传教士,带着真主旗号敛财的穆斯林,一抓一大把。
窝阔台汗麾下的两个谋臣,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忽必烈本人也下过旨意,宣布所有宗教,只要是求上天保佑蒙古人的,一概可以在大元境内自由传播。
但以忽必烈为核心的统治者们,在诸派法门之中,首推的还是佛法。对于动辄杀人屠城的他们而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辞,最适合他们的亲身经历,也最具有吸引力。所以在允许诸派教法自由传播的旨意后,忽必烈还加上了一句,“佛法是手掌,而其他道法是五根手指。手指的作用虽然大,却不像手掌一样起到决定作用!”
为了投大汗所好,朝堂官员和封疆大吏们,纷纷开始阪依佛门,一手持刀,一手托钵。更机灵的如伯颜、呼图特穆尔等人,在佛学之外,还修习了理学,这个教导人如何对皇帝更忠诚的学问。
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和汉军上千户刘文中,都是有名的居士。而聂思托里安教却告诉辽东当地的蒙古人,上帝是世间唯一的神。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很难和平相处,甚至有时故意互相较劲头。
找阔里吉思这个正宗蒙古人的麻烦,低级军官不敢。但找一找刘文中这个汉人的麻烦,有胆大者却乐此不疲。
“可上帝没说,那些自甘为奴的,咱们是否要成全他。我记得某些人给大汗奏事,挺大个男人,却以奴婢自称!”被称作约南的小卒唯恐天下不乱,话锋磨得如小刀子一样,句句戳向上千户刘文中的痛处。
投靠到蒙古大汗旗帜下的儒生们为了表示对大汗的恭顺和亲密,以刘秉中,张文谦等大儒为代表,与皇帝说话时每每以奴婢自称。这种带有很强阴柔性的称谓,虽然帮助他们很快在几代大汗身边立住了足。使得他们的后代和“四杰”、“四狗”等功臣的后代同列,拥有世袭的世袭千户、百户之职,对普通牧民出身的哈剌出和战俘出身的孛斡勒们有绝对的支配和控制权。但处于从属地位的哈喇出和孛斡勒们,却对自己的汉族主人没一点尊敬。在他们眼里,自己虽然出身低贱,却是蒙古人的一支。而刘文中这样的千户却是汉人,是被人征服却以被征服为荣,骨头里没有半点血性的汉人。
听着蒙古武士们肆无忌惮的嘲讽,刘文中握刀的手慢慢变成了雪白色,一根根青筋从手背上绷了出来。此刻他恨不得拿出刀来将前面的几个蒙古小卒就地正法,作为负责城池安危的中级将领,他有这个权力。但是,他却不得不考虑逞一时之快之后会有什么结果,辽阳城守军大多数是蒙古人,那些和自己级别相同,或比自己级别高的蒙古将领们不会相信自己杀人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对血脉的认同,远远高于对道理和职责的坚守。辽阳城中蒙古军将领和汉军将领不起冲突则罢,一旦起了冲突,则所有蒙古军将领会不分派系地抱成团,对汉军将领进行打压。
一旦这个机会被阴谋者所乘,辽阳危矣。一旦辽阳因为蒙、汉将领不和而丢失,汉将背后的家族就会受到打击。
长叹了口气,刘文中松开卧刀的手,一掌击在城垛上。青砖擂就的城垛被拍得闷响了一声,残去了半个角。粗砾的断砖与掌心接触,刺痛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清醒了几乎被怒火烧焦了的神经。
“等,等,等你爷爷哪天在战场上寻觅到机会,把你们行了军法!”刘文中心里暗暗骂道。虽然他
也明白,这种机会很难找。那些蒙古武士虽然平时疏忽散漫,在战场上却大多是宁死不退的硬角色。
仿佛与他的期望相呼应般,草尖上的落日下,远远的飘来一朵淡黄色的烟云。成千上万只不知名的野鸟惊叫着从空中掠过,密密的翅膀遮断了半面云天。
“敌袭,赶快上城,关门落锁!”刘文中抽出佩刀,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几个故意用话奚落刘文中的蒙古武士大吃一惊,迅速扑向垛口。大伙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不用将头贴在砖墙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到来。
烟尘,黄色的烟尘,越来越浓。自西北掩向东南,携着隐隐的风雷之声。所过之处,一片萧杀。
那是千军万马才能发出的杀气,几个蒙古武士听见自己牙齿轻轻作响。方欲骂上几句给自己一壮军威,夕阳下,一杆羊毛大纛挑出了地平线。
蓝底,没有蒙古战旗上常见的流苏做妆饰。也没有飞禽走兽图案相辅,纯净的旗面正中间,端正地画着一个白色的十字。
象征着基督召唤的十字架。
阳光一下子暗了下去,秋风却瞬间大了起来,呼呼的,吹得头上的旌旗猎猎做响。
第五卷 福建 断腕 (五)
宋祥兴二年秋九月(1279年,元纪为至元十六年),北元内乱,东道蒙古诸王之长乃颜叛,竖十字旗,自称授命于上帝。军至辽阳,围城不攻。遣传教士詹姆斯入城,与诸军论圣经故事。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惑其言,领城中蒙古军降。汉军千户刘文中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自此,乃颜势大。半月之内,横扫辽东,东道诸王纷纷归附。辽东诸统军万户府也屈于其兵威之下。
九月下,乃颜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等会盟于斡难河畔,立誓复成吉思汗与诸部蒙古之约,重建大忽里台,共推明主。
乃颜在颁发天下的檄文上,重申了成吉思汗当年在斡难河畔的誓言,“哥哥弟弟们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痛斥了忽必烈不尊重蒙古传统,自立为汗,击败并毒杀经大忽里台推举出来的阿里不哥汗等劣迹。认为他宠信汉臣,妄改祖制,带领异族侵吞蒙古人的利益;并且无德无能,窃取了大汗的权柄,驱使着数百万大军,却连个小小的南宋也吞并不下,坠光了蒙古人百战百胜的名头,丢尽了黄金家族的脸面。
檄文中说,如今在上帝的指引下,乃颜等人将要把天下蒙古人引回到正路上。要建立信奉基督教的国家,让上帝在东、西方拥有同样的地位。至于大汗的位置,乃颜等人将它空了出来。在讨伐忽必烈檄文中郑重承诺,待“剿灭叛逆”之后,由新的大忽里台推举有威望和才能的黄金家族后人居之,并且由上帝的代言人亲自给新的大汗加冕,让他集上帝的恩宠与人间的荣耀于一身。(酒徒注:历史上这次叛乱发生在六年后,打着十字旗,很多聂思托里安教徒参与其中。
西北诸王闻讯,亦起兵应之,一时间,草原上硝烟四起,天下震动。
天下无法不震动,辽东的乃颜与西北的海都联手,双方兵马总计超过了二十万。这是二十万货真价实的蒙古军,天下精锐。想当年,成吉思汗横扫西域,攻破金、西夏、花子谟诸国,所带不过六万兵马。拔都汗西征,从北方大草原一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屠灭四十余国,所凭借的仅仅是两万蒙古铁骑。
即使在灭宋之战中,也没有二十万蒙古军同时上阵的情况。虽然攻宋之战中,北元帝国兴师动辄号称百万,但那里边大多数是汉军、探马赤军和在一旁押运粮草器械,摇旗呐喊的新附军,正规蒙古军人数从来没超过十万。
而现在,却有二十万蒙古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夹攻而来。东破广宁、下大宁。西克肃州,夺和林。若不是发了秋汛,有玉昔贴木儿和伯颜两人隔着滦河与黄河死守着,马上大都城内都要听见叛军的号角声了。
平素繁华安宁的大都城内乱成了一锅粥,自北方逃难而来的各族百姓挤满了寺庙、道观和城门洞等廉价的栖身之所。商贾断绝,物价飞涨。平素衣着光鲜,恨不得把全部财产穿到身上的色目商人悄悄地换了布袍、芒鞋,准备向南跑路。一些汉、女真、契丹富豪开始悄悄地向乡下转移家产。就连对忽必烈最有信心的蒙古人,也偷偷地备好了快马,鞍具、马镫日夜不离马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真正兵火烧起来,可分不清楚蒙古人和汉人。草原上的战争向来不讲究仁慈,屠城是家常便饭,纵使蒙古人攻破蒙古人的城市也如此。想当年大汗攻破和林,对着亲生弟弟阿里不哥的属民,大军数日没封刀。如今形势反过来了,一旦乃颜攻破大都,这个城市想必与忽必烈汗攻破和林的结果一样。
百姓乱,皇城内的大臣们更是日夜不安。朝会接连开了三日,也没拿出个合适的应对举措来。唯一能压制住群臣的丞相伯颜被叛军拖在黄河岸边了,左相呼图特穆尔资历浅,见识和能力都差伯颜甚远,威德无法服众。蒙、汉、色目大臣之间的矛盾在此危急时刻,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以伊彻察喇、萨里曼等人为首的蒙古系重臣不顾北方形势紧急,把眼前的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正在福建与文天祥苦战的张弘范头上,认为若不是九拔都辜负圣恩,百万大军长期在外,毫无建树,造成北方防御空虚,乃颜和海都也不会有可乘之机。
而以阿合马、赛义德等人为首的色目系大臣,则趁机落井下石,不但历数张弘范在南方专横跋扈,导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全军覆没等用兵失误之处,还捎带着将刘深在南方侵夺农田,纵容属下杀百姓冒功的旧事翻了出来。
两派大臣共同的观点是,既然乃颜和海都在檄文中攻击大汗过于纵容汉人,朝廷就要做出点实际行动来,塞天下悠悠之口。如今追随在海都和乃颜之后的,都是受了二人迷惑的蒙古勇士,与他们交战,朝廷即使胜利了,也会大伤蒙古人的元气。不如先采取些行动,做出些牺牲来,安抚蒙古诸部,将眼前局势缓上一缓。
当然,这些牺牲品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色目人。
诸位汉臣听到了,立刻跳起来反驳。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