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身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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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结扎,不是阉,跟你们讲不清楚。”伯乐大声说,而且有些居高临下。
“那你结扎干吗?”
“结扎可以转正。”
“国家有这个政策?”
“政策是没有,事在人为么,现在大家都不愿意结扎,我响应号召结扎了,国家还会亏待你?我的事迹都上了地区报纸,县里广播也播了,还能不转个正?”
“那我们去结扎,是不是也能转个正。”
伯乐笑道:“国家只重视赶在前头的,哪里管得了后面跟班的。”说着郑重其事拿出报纸供大家欣赏。村人没几个识字的,说乌鸦鸦看不懂,你念我们听听。伯乐就神采飞扬高声地念:“民办教师去结扎,只因计划生育好”
此后,伯乐便专心等候转正,变了个人似的,除了教书,猪不杀了,牛不宰了,田也不种了。伯乐杀猪,既准又狠,一刀子进去,猪还来不及痛快嚎叫几声,就咽了气,伯乐抖抖手上的鲜血,快活得眼角抽筋,很为自己的手艺精湛而陶醉。宰牛场面则很残忍,牛牵到溪滩边,绑树根或竹竿上,伯乐抡起斧头猛砸牛头三下,牛轰然倒下,淌着眼泪喘气,伯乐立即拿尖刀划破牛肚活活剥皮,有时牛皮剥下晒溪滩上了,大牛眼还张着,淌着眼泪,伯乐照样快活得眼角抽筋,很为自己的手艺精湛而陶醉。相比之下,他教书不算出色,领读和尚念经似的,没有平仄、抑扬、顿挫,经常打嗝,咕噜一声便是停顿了,并且伴随着一股酸气,半个教室都可闻见,前排孩子就皱鼻子嚷嚷:酸,酸。伯乐听了,摔下课本,操起箬竹教鞭甩在黑板上,很响,经常吓得人尿裤子。现在想起来,伯乐集教师和屠夫于一身,挺有意味的。只是结扎以后,再没有看到他杀猪宰牛,不知结扎与当屠夫有什么冲突。村里少了这么一位技艺精湛的业余屠夫,大家都怪可惜的。
半年过去,国家还没给他转正的意思,伯乐不长胡子的三角脸上很多了几道皱纹,那时我父亲已是村长,他时常找上门来,颓丧道:“伯虎,再打个报告,要求一下,要求一下。”
“好,报告你自己写,我盖章。”父亲其实并不赞同他拿结扎换转正,以为聪明过头,他关心的是那东西还有没有用。
伯乐说:“有用。”
“总不一样吧。”
“就是不流那个了。”
父亲哈哈说:“不流那个,还来什么劲,女人就喜欢那点东西。”
父亲和伯乐曾经很要好,村人形容他们好得就像一粒米。这形容汉语里没有,很地方特色的。伯乐小父亲十来岁,当过兵,他的文化知识大部分是部队上学的,复员后,指望国家给他安排个公社人武干部当当,可他是农村户口,没份。回村懒得种田,就赌博,找女人。这方面父亲是他师傅,他们结伴同行,在方圆百里内结交了许多同道,还不时带些不三不四的拜把兄弟回来,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他们也跑江湖,做生意。
当时经商被富有想象力地称为“资本主义尾巴”,要割,只有父亲这等浪人敢为。他们偷偷摸摸跑到三千里外的东北,买得红参、鹿茸回来,走村串户贩卖,乡里人极信赖红参、鹿茸,以为头等大补之物,凡身体虚弱,必不惜血本买些这个,所以也赚得些钱,但父亲从来没钱拿回家用,早送进哪个也是违禁的赌场了。他带回来的是三日三夜也说不尽的途中见闻。
现在回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无意中让我大开了眼界,应当感激才是。他的故事欲也像情欲一样旺盛,刚放下包袱,端一脸盆水到屋檐下一边擦身,一边就眉飞色舞叙述路上的冒险经历,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父亲露着两排白牙,故事就绵绵不绝地从里面流出,流出。
父亲永远是快乐的,但伯乐不是这样,他学父亲孟浪,可能是自暴自弃,平时总是表情阴郁,双手抱膝,猫那里一动不动,很深沉的样子。只有杀猪宰牛方显出快活。
伯乐是替代女教师林红当上民办教师,才浪子回头的。
五
父亲的放荡,母亲从来也不管,也管不住,既然管不住,还是不管的好。若不是李小芳一定要离婚,她和李小芳是可以和平共处的,这样的事,母亲也不是头一次面对,事实上她和李小芳也和平共处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父亲志得意满地带了李小芳回来,这个女人一进门,母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她也没有反应。父亲老不知耻说,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有意见,有意见也没用,你是大的,她是小的,你照顾她些。母亲没吭声,平淡地看了李小芳几眼。父亲又指使说,烧一锅水,我们洗澡。母亲便下灶替他们烧洗澡水。新屋虽然模仿城里的建筑,有卫生间,有浴室,但还没来得及安装热水器,父亲很觉着对不起李小芳,歉意说,明天下山买热水器。洗了澡,父亲又让母亲铺床。父亲说,你睡二楼,我们睡三楼,床单要新的。
随着李小芳的到来,父亲和母亲实际上已不是夫妻关系,母亲好像是父亲雇用的一个老妈子,替他们烧水、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这些活,母亲一辈子都在干,也没有特别的感觉。相比之下,不习惯的还是李小芳,刚来时,尽管在心里已有一千种准备,但和母亲面对面的时候,心里怎么也别扭,开始她对母亲是很警惕的,随时准备对付来自母亲方面的打击,但看看母亲并没有什么动静,也就心安理得了。
当村人发觉父亲带回来的李小芳,是他的小老婆,自然要引起轰动。男人啧啧赞叹,末了很深刻地总结道,时代变了,现在只要有钱,男人又可以娶三房四妾了;女人则奇怪我母亲为什么不吵不闹,容忍他把小老婆带回家。我想,母亲对父亲早已心灰意冷,他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种新的生活,比较让母亲心烦的是李小芳的叫床,这个女人叫床的声音,总是把母亲从睡梦中吵醒,母亲想象不出这种事,有什么值得这样大呼小叫的,她甚至觉着李小芳挺可怜的,那么要死要活的叫上半天,不累?有时还杀猪似的“啊!啊!啊!”尖叫起来,直叫得母亲心惊肉跳,再也无法安稳入睡。
这事,母亲私下里跟父亲交涉过,母亲说:“你们晚上做事,求你们声音小点。”
父亲涎着脸说:“你都听见的?”
“你们这样响,谁听不见,全村人都听见。”
“谁叫你听?你不会睡觉?”
“谁要听?我是被你们吵醒的。”
交涉虽然没结果,好在父亲和李小芳经常外出,不常住在家里,即便住在家里,这样的声音也渐渐地稀少了,父亲到底不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了。
也许就是这次交涉激怒了李小芳,父亲把这事告诉她,李小芳羞怒道:“讨厌。”
父亲得意道:“这样很好吗,你不叫得这样响,我就不喜欢你了。”
“讨厌。”李小芳拉下脸说:“我不住这儿了。”
“不住这儿,住哪儿?”
“烦死了。”
“又发小孩子脾气。”父亲安慰说。
“谁发小孩子脾气。”李小芳沉默一会,终于说:“我要你离婚,让她搬出去。”
“听到就听到,这有什么关系?干吗要离婚。”
“不,我不要,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你不离,我就走。”
“要离婚也好好说,干吗发脾气?”
父亲是经不起李小芳逼的,但离婚是大事,况且又这把年纪了,也不可轻易决定。最后又不能不决定,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愧对母亲,干巴巴几乎是求母亲说:“我们离婚,怎么样?”
没想到母亲马上同意了:“离婚,好的。我也早想搬出去住了。”
父亲慎重其事的离婚大事,因为母亲的无所谓,竟变得异常简单。父亲倒是怕我反对,所以叫我回来,免得以后我不认他这个爹。这夜,父亲东拉西扯就是不敢跟我谈离婚的事,反而是李小芳勇敢,她看看我,严肃地说:
“你父母离婚,请不要怪我。”
我说:“我不怪你。”
“我只是要个名分,其它都没关系。”
李小芳的“其它”大概是指财产吧。不等我回答,父亲赶紧接嘴道:“对,只是个名分,其它都不变。我想你娘不要搬回老屋住,就住在这儿。”
李小芳说:“我想也是。”
我想李小芳想的恐怕有点水分。母亲说:“嗨,我要搬回老屋住,轻闲些。我已经服侍你一辈子了,我也该歇歇了,小芳,以后他就交给你了。”
母亲说完,眼角的皱纹动了几下,眼里竟发出光来,好像她是解脱了,突然解脱了。父亲就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希望我表态。其实,只要母亲同意,我干吗要反对,又不是跟我离婚。再说一个男人能娶上小他一辈的女人,毕竟也不容易。
我说:“好吗,离婚好吗,这样我就有两个娘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李小芳顺便把脸也红了。
事情算是解决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沉重,夜里我睡不着,悄悄爬上楼顶,没想到母亲也站在楼顶上。我叫了声娘,她转过脸来,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她就用双手捂住脸,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了。我扶着她,劝慰道:“离了就离了,你跟爸有什么好,还是离了好。”她点点头,虽然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止住抽泣,全身愈发地颤动不已,那抽泣好像完全控制了身体。母亲伤心成这样,我又怎么办呢。
六
那夜,母亲回房后,我又爬上楼顶站了许久。周围是老屋的黑瓦背,月光落在上面,有淡淡的反光,黑瓦背下面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夜哭,好像是无意中哭出了人生的痛苦。我漫无头绪地想着母亲、父亲、李小芳以及西地这个村子,后来我又想起了女老师林红。
林红是被那个时代送到西地来的,她的身份应该是“知识青年”,这是那个时代多数年青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她进村最先遇见的人可能是我,那时我在村口碓房的水槽上放水玩,让流水哗哗驱动水轮。她立在老柳杉下,一身草绿色,黑辫子撂在胸前,脸是白色的,像月光一样透明、柔和,让人想到远方。我就忘了放水,呆呆地看她,她一定是父亲经常讲的城市女孩了。她问村子是不是就叫西地,我赶快点头说是。
她松口气,过来往下面看,下面是一挂瀑布和碓房,水槽就接在瀑口上,我站瀑口上放水玩让她吓坏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玩,快上来。”她叫道。
看她慌兮兮的,我觉着好笑,不过我还是乖乖上来了。她又松口气,说:“吓死人。”
“我天天在这儿玩。”
“以后不许上这儿玩。”
“这儿最好玩。”
“你这个野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朝她笑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女老师。”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村里早就传说有个女老师要来了。
“你今年几岁?”
“八岁。”
她上上下下地看我,笑道:“八岁还穿开裆裤?”
“我一直穿开裆裤。”
“你知道八岁的小孩要干什么?”
“读书。”
“对,你想不想读书?”
“想。”
“好,以后就由我教你读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