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红-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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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我的弟兄们微笑,他们全神贯注望我的眼睛、聆听我说话,好像我快要死了。如同一个濒死之人,我也看见他们身影逐渐模糊,离我远去。
“我杀死你姨父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他无耻地逼迫伟大的奥斯曼大师去模仿威尼斯画家塞巴斯提亚诺;第二,因为我一时软弱,降低姿态问他我是否拥有个人风格。”
“他怎么回答?”
“他说我确实拥有个人风格。当然,从他里说出这句话,是一种赞扬,而绝非侮辱。我记得自己在羞愧之中思考着,这是否真的是赞美:虽然我认为风格代表了无师承和不光荣但心中的疑虑不停地啃噬我。我不想要有何风格,可是,魔鬼却在一旁煽风点火,使我好奇极了。”
“每个人暗地里都渴望拥有个人风格。”黑机灵地说,“甚至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自己的肖像,就像苏丹陛下一样。”
“难道抗拒不了这种诱惑的折磨?”我说,“等这场浩劫散播开来,任谁都没有能力阻挡法兰克人的技法。
然而,没有人在听我说话。黑正在讲述一个事,一位忧愁的土库曼酋长因为鲁莽地向君王的女儿示爱,结果被放逐到中国十二年。虽然十二年来对爱人朝思暮想,但由于没有她的肖像,他终究在众多中国佳丽间遗忘了她的容颜。他的相思之苦转变成为安拉赐予的磨炼。但我们都知道他讲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多亏了你的姨父,我们全都学会了‘肖像’这句话。”我说,“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无忧无惧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现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样貌。”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并不是人自身的。”黑说。
“所有绘画也都是真主的绘画。”我接下去,替他讲完赫拉特诗人哈地非的诗句,“可是,随着法兰克技法的传播,人们将会认,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讲也是一种技巧。”
“这也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努力隐瞒的身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藏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兴奋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干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身后,和他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身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 “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的鹳鸟说。
“东方和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