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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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城里人直到初夏时还仍然以为世上只有将房屋淋得透湿的淫雨)。斯万夫人是否只满
足于贡布雷的花匠送来的这些花,而不从“特约”花店买来地中海岸的早春花以弥补这尚嫌
不足的春之呼唤呢,我不敢肯定,何况当时我根本不在意。在斯万夫人手笼的晶冰旁,摆着
那些雪球花(在女主人思想中,它们可能只是按照贝戈特的建议而组成一部与摆设和服饰相
协调的《白色大调交响乐》②),这就足以使我思念乡村,因为它们使我想到《帕西法尔》
③中《耶稣受难节的魔力》的音乐其实就是大自然的奇迹的象征(而如果我们稍稍理智一
些,每年都可以亲眼目睹奇迹),因为它们夹杂着另一种花朵的酸酸的、令人心醉的芳香,
我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但我在贡布雷散步时频频停下来欣赏,因此,斯万夫人的客厅像当
松维尔的小斜坡地那样纯净、那样花满枝头(虽无一片绿叶)、那样充溢着浓郁而纯正的芳
香。
①此派绘画藐视约定俗成的规则,其风景画中常有开满白花的灌木。
②法国诗人戈蒂埃(1811—1872)的一首诗。
③瓦格纳的歌剧,此处指最后部分。
然而我不该回忆往事,它很可能使我身上残存的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持久不灭。因此,尽
管这些拜访不再使我感到任何痛苦,我还是一再减少拜访的次数,尽量少见斯万夫人。在我
未离开巴黎以前,我最多答应和她散步几次。阳光明媚的日子终于到来,天气转暖。我知道
斯万夫人在午饭前必出门一个小时,在林园大道,星形广场及当时称作“穷光蛋俱乐部”
(因为他们总是聚在那里观看他们听说过的有钱人)附近散步,因此我请求父母允许我在星
期日——因为平时我有事——晚一点吃午饭,先去散步到一点一刻时再吃饭。五月份希尔贝
特去乡间友人家了,所以每星期日我都去散步。快到正午时我来到凯旋门,我在林园大道路
口等待,眼睛紧盯着斯万夫人即将出现的那条小街,她的家离街口只有几米远。在这个钟
点,散步者大都回家了,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多半衣着入时。突然,在沙土小径上出现
了斯万夫人,她姗姗来迟、不慌不忙,充满了生机,仿佛是只在正午开放的最美丽的花朵。
她的衣裳向四周洒开,它们永远是不同的颜色,但我记得主要是淡紫色,她全身光耀照人,
接着她举起长长的伞柄,撑开一把大阳伞的丝绸伞面,丝绸的颜色和衣服上的落花一样。整
整一班人马簇拥着她,其中有斯万,还有五六位早上去探望她或与她相遇的俱乐部的男子。
他们这一堆灰色或黑色的人顺从地做着几乎机械性动作,像无生命的框架将奥黛特围在中
央。你觉得这个唯一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女人在注视前方,越过这堆男人而注视前方,她仿
佛站在窗前凝神远眺,在自己那裸露的柔和色彩中显得纤弱而无畏惧,她似乎属于另一个种
族、陌生的种族,具有战争威力,因此她一个人就足以应付那众多的随从。她微笑着,对美
好的天气,对尚未妨碍她的阳光感到满意,象完成作品以后再无一丝顾虑的创作者一样安祥
而自信,她确信自己的装束——即使不为某些过路的庸人所欣赏——是高雅中之最高雅的,
这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朋友,当然,她并不过分重视,但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让胸衣和
裙子上的小花结在她身前轻轻飘舞,仿佛这是些小生灵,只要它们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便慷
慨地听任它们按自己的节奏尽情嬉戏。她出现时手中的阳伞往往还未撑开,她朝这把淡紫色
的阳伞投去幸福和温柔的目光,仿佛这是一束帕尔玛紫罗兰,这目光如此温柔,即使当它不
是投向一位朋友,而是投向无生物的物体时,似乎也洋溢着微笑。就这样,她为自己的衣裳
保留了,或者说占据了一片高雅的空间,而与她亲热交谈的男人们也不得不尊重这片空间,
当然他们象门外汉那样显出某种程度的敬畏,自愧不如,承认这位女友有能力和权利决定自
己的衣着,正如承认病人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吃什么特效药,母亲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如何教育
子女一样。斯万夫人在这么晚的钟点出现,又被那批奉承者簇拥(他们对行人视而不见),
人们不免联想到她的住所——她刚刚在那里度过漫长的上午,并即将回去进餐。她从容安详
地走着,仿佛在自家花园中散步,这似乎表明她的家近在咫尺,也可以说她身上携带着住所
内室的清凉阴影,而正是由于这一切,她的到来使我感觉到户外的空气和热度。再说,我深
信,她的衣着,按照她所擅长的礼仪,通过一根必然的、独一无二的纽带,与季节和钟点紧
紧相连,因此,她那柔软草帽上的花朵,在裙衣上的小花结,象花园和田野的鲜花一样,自
然而然地诞生在五月。为了感受季节带来的新的变化,我的眼光只需抬到她那把阳伞的高
度,它张着大大地,仿佛是另一个更近的天空,圆圆的、仁慈的、活动的、蓝色的天空。如
果说这些礼仪是至高无上的话,它们却在清晨、春天、阳光前屈尊俯就,并以此为荣(斯万
夫人也以此为荣),而清晨、春天、阳光却并不因为受到如此高雅的女士的青睐而感激涕
零。她为它们穿上一件鲜艳轻薄的裙衣,宽松的衣领和衣袖使我想到微微发湿的颈部和手
腕,总之,她为它们打扮自己,就好比一位高贵夫人愉快地答应去拜访乡村人家,虽然谁都
认识她,连最卑俗的人也认识她,她却执意在这一天作村姑打扮。我等斯万夫人一到便向他
问好,她让我站住,微笑着说:“goodmorning”(早上好)。我们一同走了几步。于是我
明白她遵守衣着法规是为了自己,仿佛遵守的是最高智慧(而她是掌握这种智慧的大祭
司),因为,当她觉得太热时,便将扣着的外衣敞开,或者干脆脱下来交给我,于是我在她
的衬衣上发现了上千条缝钮制作的细节,它们幸运地未曾被人觉察,就好比作曲家精心构思
而永远不能达到公众耳中的乐队乐谱一样。她那件搭在我臂上的外衣也露出衣袖中的某些精
美饰件,我出于乐趣或者出于殷勤而久久地注视它,它和衣服正面一样做工精细,但往往不
被人看见,它或者是一条色彩艳丽的带子,或者是一片淡紫色衬缎,它们就象是大都堂中离
地八十英尺高处的栏杆内侧所暗藏的哥德式雕塑一样,它们可以和大门廊上的浮雕比美,但
是从来没有人见到它们,直到一位艺术家偶然出游到此,登上教堂顶端以俯瞰全村,才在半
空中,在两个塔楼之间发现了它们。
斯万夫人在林园大道上散步仿佛在自家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人们——他们不知她有
“footing”的习惯——之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她是走着来的,后面没有跟着马车。因为
从五月份起,人们经常看见她象女神一样娇弱无力而雍容高贵地端坐在有八条弹簧的宽大的
敞篷马车里在温暖空气中驶过。她的马是巴黎最健美的,仆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讲究的。而
此刻,斯万夫人却以步代车,而且由于天热步履缓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于好奇心,想优雅
地藐视礼仪规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会的君主自作主张地突然从包厢来到普通观众的休息
室,随从们既赞叹又骇然,但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系也是这样。群众感
到在他们之间隔着这种由某种财富筑成的壁垒,而它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当然,圣日耳曼区
也有它的壁垒,但是对“穷光蛋”的眼睛和想象力却不大富有刺激性。那里的贵妇人朴实无
华,与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象斯万夫人那样使“穷光蛋”自惭形秽,甚至自感一钱
不值。当然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对自己那充满珠光宝气的生活感到惊奇,她们甚至不再
觉察,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也就是说她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并且以这种奢侈
习惯作为判断他人的标准,因此,如果说这种女人(既然她们在本人身上所显示的并在他人
身上所发现的崇高,具有纯粹的物质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见,但需很长时间才能被获取,并
且万一消失难以补偿)将路人置于最低贱的地位,那么反过来,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现便立刻
不容辩驳地显得至高无上。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包括与贵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尔夫人
以及将要与贵族女人交往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低于它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却高于除
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其他一切。这个阶层的特点在于它已脱离富人社会,但却是财富的象征,
而这种财富变得柔软,服从于一种艺术目的,艺术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着诗意图
案的、会微笑的金币。这个阶层如今可能不复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何况当
时组成这个阶层的女士们已人老珠黄,失去了旧日统治的先决条件。言归正传,此刻斯万夫
人正走在林园大道上,雍容庄重、满脸微笑、和蔼可亲,仿佛从她那高贵财富的顶端,她那
芳香扑鼻的成熟夏季的光荣之巅走下来,象伊帕蒂阿①一样看到天体在她缓慢的步履下旋
转。过路的年轻人也不安地瞧着她,不知能否凭泛泛之交而向她问好(何况他们和斯万仅一
面之交,所以怕他认不出他们来)。他们抱着不知后果如何的忐忑心情决定一试,谁知这具
有挑衅性和亵渎性的冒失举动是否会损伤那个阶层不可触犯的至高权威,从而招来滔天大祸
或者神灵的惩罚呢!然而,这个举动好比给座钟上了发条,引起奥黛特四周那些小人们一连
贯的答礼,首先是斯万,他举起镶着绿皮的大礼帽,笑容可掬,这笑容是他从圣日耳曼区学
来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许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充满了奥黛特
的偏见)既是厌烦——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礼,又是满意——妻子的交游如此广泛。这种
复杂的感情使他对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说:“又是一位!我发誓,真不知道奥黛特从哪里弄
来这么多人人!”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点点头,现在他已经走远了,但心脏仍然突突直
跳。接着她转脸对我说:“这么说,结束了?您永远不再来看希尔贝特了?您对我另眼看
待,我很高兴,您不完全‘drop’(丢弃)我。我很喜欢看见您。从前我也喜欢您对我女儿
产生的影响。我想她也会很遗憾的。总之,我不愿强人所难,否则您就不愿意再和我见面
了。”“奥黛特,萨冈在向你打招呼。”斯万提醒妻子说。果然,亲王(仿佛在戏剧或马戏
的高潮场面中,或者在古画中)正拨转马头,对着奥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这个举动富有
戏剧性,也可以说富有象征性,它表达了这位大贵人在女人面前毕恭毕敬的骑士风度,哪怕
这位女性的代表是他的母亲和姊妹所不屑于交往的女人。斯万夫人浸沉在阳伞所投下的如流
体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层清亮光泽的阴影中,迟迟归来的最后一批骑手认出了她,并向她致
意。他们在大道的耀眼阳光下飞驰而过,就象在摄影机前一样。这是赛马俱乐部的成员,是
公众熟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