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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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尔梅夫人普普通通几句话,竟改变了我对这方面的看
法。我反过来对她说,我常听人赞叹拉斯普利埃那碧海尽收眼底的盖世无双的景观,拉斯普
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顶,一个设有两座壁炉的宽敞的大沙龙里,透过整个一排玻璃窗,可见花
园尽端绿枝掩映中的大海,极目远眺,连巴尔贝克海滩也尽收眼帘,而另一排窗玻璃则与山
谷遥遥相望。“您过奖了,说得好极了:绿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象一把扇
子。”从她那目的在于吞下唾液、吸干唇须的深呼吸中,我感觉到她的恭维是由衷之言。可
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终冷冷的,并不是对我所言表示蔑视,而是对她婆婆的话嗤之
以鼻。再说,她不仅对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视,而且对她的殷勤表示遗憾,总是担心别人对
康布尔梅家的人没有足够的认识。“地名多漂亮啊,”我说,“多希望了解所有这些地名的
来龙去脉。”“关于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说说,”老太温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
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贝家的,她的家族并不显赫,但却是外省一个历史悠久、体面的
家族。”“怎么,并不显赫?”她的儿媳妇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贝叶大教堂有一大块玻
璃整个都绘着这个家族的族徽,阿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陈列着他们的纪念物。要是您对这些
古名感兴趣,”她接着说,“可惜您迟来了一年。尽管要改划一个教区困难重重,可我们还
是争取在克利克多本堂区任命了一位教长,在那位教长的所在地区,我本人置有地产,那是
在贡布雷,离此地很远,教长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经都慢慢变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高,
大海的空气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经衰弱症愈来愈严重,最后还是回到了贡布雷。不过,他当
我们邻居的那段时间,他常去查阅古老契据、证书,无所不阅,自得其乐,后来就这一带地
名的来龙去脉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册子。再说,这事让他着了迷,据说他最后几年专心致志,
潜心撰写一部有关贡布雷及毗邻地区的巨著。有关费代纳地区的那本小册子,我回去就给您
寄来。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潜心钻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读到有关我们拉斯普利埃古宅的
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讲得太谦虚了。”“可不管怎么说,今年呀,”享有亡夫遗产
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埃可不再是我们家的了,不属于我所有了。感觉得
出来,您富有绘画天赋,您该画画,我是多么希望让您一睹费代纳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
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从康布尔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家之后,拉斯普利埃城
堡居高临下的地势便骤然失去了在他们心目中多少年来所占有的位置,不再拥有当地独无仅
有的优势——大海、山谷同时尽收眼帘,突然间——出租后——反倒给他们造成了麻烦,要
进出拉斯普利埃,总得上山下山,极为不便。简言之,似乎德·康布尔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
埃不是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让她的马儿歇歇脚。她忘了从前曾在费代纳住过两个月,常常
感叹长久以来非得爬到山顶才能望见大海,而且看去象是活动画景似的,如今终于到了费代
纳,大海近在眼边,可以尽情观赏,心里好不高兴。“我到这把年纪才发现了大海,”她常
说,“心里多欢畅哟!这对我身体大有益处!为了迫使自己住在费代纳不走,我都愿意白白
出租拉斯普利埃。”
①原文为camembert,为一奶酪名,电梯司机发音极糟,与cambremer(康布尔梅)相混淆。
“还是谈些有趣点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过话茬道,她开始来时叫老侯爵夫人
“我婆婆”,可时间一长,对她的态度变得放肆起来。“您刚才提到睡莲:我想您肯定知道
克洛德·莫奈画的睡莲。真是个天才!我对此格外感兴趣,因为在贡布雷附近,就是我刚才
对您说过我置有地产的那个地方”可她欲言又止,还是不多讲贡布雷为好。“啊!肯定
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师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说过的那套画,”一直闭口未言的阿尔贝蒂娜惊叹
道。德·康布尔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声道:“啊!看得出,小姐
酷爱艺术。”律师一副行家的神气,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姐,与埃尔斯蒂尔相比较而言,
请您允许我更偏爱勒西达内。”说罢,他似乎从前曾欣赏或见人赏识过埃尔斯蒂尔某些“大
胆的尝试”,接着说道:“埃尔斯蒂尔富有天赋,他甚至可以说是先锋派的,可我委实不知
他为何半途而废了,他呀,把一生都给糟蹋了。”关于埃尔斯蒂尔,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
律师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与勒西达内相提并论,让她这位客人心里好不难过。说她愚蠢
吧,实在不能;可她精明过分,我感到这对我来说根本用不着。此时,太阳西沉,海鸥浑身
披着黄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画中另一幅油画的睡莲。我说我对这幅画很熟悉(我继续模仿那
位兄弟的语言,迄此我还不敢说出他的大名),并添了一句,说真不巧,她怎么前一天就没
想到来这儿,不然在同一时辰,她准有幸欣赏到普桑笔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着的是个盖
尔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诺曼底乡绅,且这位乡绅又明言相告,说她该在前一天来此,那
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准会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
可口;在这美妙的黄昏暖烘烘的氛围之中,我可以随心所欲,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如此难得
奉献的这块蜜汁大蛋糕中采集蜜糖,她这块糕点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来客的精制
小蛋糕。然而,普桑这一名字虽然没有伤了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礼仪,可却激起了这位酷爱
绘画艺术的夫人的抗议。一听到这一名字,她几乎一无间歇,用舌头顶着嘴唇连咂了六次,
那咂嘴声本是专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责
孩子的所作所为,严禁再犯。“天哪,在莫奈这样堪称天才的绘画大师之列,可别提象普桑
那类毫无才华的老古董。我对您毫不掩饰,我认为他是个俗不可耐的讨厌家伙。不管您怎么
说,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艺儿叫作画。莫奈,德加,马奈,对,这些才是画家呢!真怪极
了,”她继续说道,探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着空中某一点,似乎在那儿瞥见了自己
的思想。“真怪极了,过去,我更喜欢马奈。可现在,我虽然还欣赏马奈,这自然不错,可
我觉得也许还更喜爱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无顾忌,又殷勤讨好地向我介绍
了她情趣发展的过程。可以感觉得到,她审美情趣发展的几个过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
来,并不亚于莫奈本人不同绘画风格的演变。不过,我并不因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赞赏对象
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为即使在一个头脑迟钝透顶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钟,就会
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向对方和盘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贵夫人,连莫扎特和瓦特纳都辨不
清,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说:“我们在巴黎逗留期间,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我们只到喜歌剧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莱雅斯与梅莉桑德》,糟糕极了。”德·康布尔梅
夫人一听,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声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紧接着
便“争论”开来。这也许是一种贡布雷的习惯,是从我外祖母姊妹们身上学来的,她们美其
名曰,把这种举动叫作“为美好的事业而战斗”,她们还特别喜欢参加聚餐,因为她们知道
在聚餐时,每个星期都少不了要为捍卫自己的上帝与毫无文艺修养的庸俗小人作斗争。
德·康布尔梅夫人正是这样,好“激动”,常为艺术问题“争个面红耳赤”,就象别的人为
政治问题争论不休。她要是为德彪西辩护起来,那劲头简直就象在为一位行为遭人指责的女
朋友辩白。但是,她完全应该明白,话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
她为之恢复了名誉的女友家里,便无法再信口开河,大谈特谈艺术文化的整个发展过程,不
然,她们俩根本用不着争论,便可对此达成一致意见。“必须让我去问问勒西达内,他对普
桑持何种看法。”律师对我说,“那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可我准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
话。”
“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继续说,“我讨厌落日,那是浪漫玩艺儿,戏剧色彩太
浓。正因为如此,我才厌恶我婆婆的住宅,讨厌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时候瞧吧,那简直象
是个蒙特卡洛的花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喜欢您这边。这边比较幽暗,也比较真实;那
边有一条小径,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泞,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
喜欢大运河;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小河流水更让人心醉的了。再说,这是个环境问题。”
“可是,”我感到恢复普桑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
普桑又风行起来了,于是对她说:“德加先生断言世上再也没有见过比普桑·德·尚迪伊的
画更美的了。”“是吗?我对德·尚迪伊的画不是内行,”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我说,她
并不想持与德加相反的观点。“可我可以说他在卢浮宫展出的那些画,全是失败之作。”
“对那些画,德加也极为赞赏。”“得让我再看看那些画。时间久了,脑子里印象不深
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说,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赞赏普桑,而此观点的改变不该取决
于我刚刚告诉她的这一消息,而应该立足于她打算对卢浮宫收藏的普桑的画进行一番严格
的、此次属于结论性的补充鉴别,以便最后有资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虽然她尚未对普桑表示赞赏,但话题已被延至下次再讨论,可见这已是退缩的开端,我
没有得寸进尺,为避免无休止地折磨她,我对她婆婆说人们总向我赞叹费代纳的花卉如何如
何美。她口吻谦逊,谈起了她房后本堂神甫的那个小巧玲珑的花园,清晨,她身著晨衣,推
门步入花园,给孔雀喂食,寻觅生下的蛋儿,采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来给奶油蛋或油炸
菜肴的四周点缀成一道花栅,放置在狭长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园里的通幽曲径。“确实,
我们有的是玫瑰花,”她对我说,“我们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点儿太近了,有些天不那
么叫人头晕。”我朝她媳妇转过身子,为满足她现代派的情趣,对她说道:“真是一部名副
其实的《普莱雅斯》,那玫瑰花香飘至楼座。乐曲中弥漫的芳香是那么浓烈,我本来就对花
粉和玫瑰过敏,每当我听到这场戏,就呛得我直打喷嚏。”
“《普莱雅斯》,多么伟大的杰作!”德·康布尔梅夫人高声赞叹,“我对它如痴如
醉。”说罢,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俨然一位野女人想对我大献媚态,舞弄着十指,想捕
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艺儿来,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