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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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体味过来:这是人生一乐。但只看见作品的物质的一方面,认为艺术上的英勇
壮烈就只有这一点,那他觉得又丑恶又可耻了。什么〃钢琴之狮〃,〃钢琴之豹〃,他都不
能原谅。——同时他对那般在德国很出名的老学究也不大客气,因为他们苦心孤诣要保
存名作的原文,便加意压制思想的奔放,并且象汉斯?冯?彪洛夫那样,表演一阕热情
的奏鸣曲的时候,简直象教大家上一堂朗诵台词的课程。①
①汉斯?冯?彪洛夫(1830—1894)为德国十九世纪最大的钢琴家和指挥家之一,
此处批评其演技,系作者本人亲聆以后的评语。
歌唱家们也有挨骂的份儿。克利斯朵夫对于他们粗俗笨重的歌唱和内地式的浮夸的
腔派,心中真有千言万语要说。这不但因为他记得和那位蓝衣太太的争执,而且许多使
他受罪的表演更加强了他的恨意。他竟说不清他的眼睛跟耳朵哪一样更难受。至于舞台
面的恶俗,服装的难看,颜色的火暴等等,克利斯朵夫因为缺少比较的材料,还不能充
分的批评。他所厌恶的,尤其在于人物、举动、态度的粗俗,歌唱的不自然,演员的不
能感染剧中人的精神,漠不关心的从一个角色换唱另一个角色,只要音域相仿。那些身
发财发,好不得意的妇人,不管是唱伊索尔德是唱卡门,只知道卖弄自己。安福太斯居
然变了费加罗!但克利斯朵夫感觉得最清楚①的,当然是歌唱的恶劣,特别是以旋
律的美为主的古典作品。德国已经没人会唱十八世纪末期的那种完美的音乐,也没人肯
费心去研究了。格路克和莫扎特的清朗明净的风格,与歌德的一样,好似浴着意大利的
阳光的,到韦伯已经染上狂乱颤动的气息而开始变质,到梅亚贝尔又给笨重的漫画手法
变得可笑,而到瓦格纳风靡一世的时候更被完全压倒了。尖声怪叫的女武神在希腊的天
空飞过。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掩蔽了南国的光明。现在再没有人想到唱音乐,只想到唱
诗。细节的疏忽,丑恶的地方,甚至错误的音符,都被认为无关宏旨,借口说唯有作品
的全体才重要,唯有思想才重要②
①伊索尔德为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女主角,卡门为法国比才所
作歌剧《卡门》的女主角。两部作品的风格,女主角的性格,完全不同。安福太斯为瓦
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角色,费加罗为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角色,性
质迥异,声部亦不同(一为男中音,一为男低音)。
②以上一段均系批评瓦格纳歌剧对近代音乐的不良影响。瓦格纳对歌剧另有一套理
论,意欲融音乐、诗歌、哲学、神话、戏剧于一炉。而其歌剧的歌唱风格亦另辟蹊径,
此处即攻击此种风格的弊病。
“思想!好,就谈思想罢。仿佛你们是懂得思想的!可是不管你们懂不懂,至
少得尊重思想所挑选的形式。第一得让音乐成其为音乐!”
而德国艺术家自命为对于表情与深刻的思想的关心,在克利斯朵夫看来简直是开玩
笑。表情吗?思想吗?是的,他们到处都用上了,——到处,而且是一律的。一双羊毛
靴子,跟一座弥盖朗琪罗的雕像,他们一样的会在其中找到思想,——不多也不少。不
论演奏哪一个作家,哪一件作品,用的老是同样的精力。在多数人心目中,音乐的要素
只是音量,只要不是杂声而是音乐的声音就得了。德国人对唱歌的兴趣那么浓,其实只
是为了声带经过了运动以后的快感。主要是尽量的鼓起气来,尽量的放射出去,要有力,
持久,按着拍子。克利斯朵夫称赞某个有名的女歌唱家,说可以送她一纸健康证书。
他吆喝了艺术家还不算,更要从台上跳到台下,把那些张着嘴巴看他开刀的群众教
训一顿。群众被他呵斥之下,觉得啼笑皆非。那真要令人呼冤叫屈了,因为他们一向很
留神,不加入任何艺术论战,小心翼翼的跟一切棘手的问题都站得老远,而且唯恐自己
犯错误,所以对一切都拍手叫好。但克利斯朵夫认为拍手就是他们的罪状!对恶劣
的作品拍手吗?——那已经该死了!可是克利斯朵夫更进一步,说他们最不应该对伟大
的作品拍手。
“轻薄的家伙!你们想教人相信你们竟这样热烈吗?得了罢!这恰恰证明完全
相反。要拍手,等热闹的结束来的时候再拍手罢,那些段落原来是象莫扎特说的为'驴子
耳朵'写的。在这儿,你们尽管尽兴吧:人家是准备你们大叫①大嚷的,那也是音乐会中
应有的一套。可是在贝多芬的《弥撒祭乐》以后鼓掌你们不是该死吗!那明明
是最后之审判。荣耀归主那一章,惊心动魄的气势象海洋上的狂风②暴雨,大力士般的
猛烈的意志好比一阵飓风,忽然停在云端里,双手攀着深渊,然后又奋力向太空飞去
狂风怒号。在最惊险的关头,突然来了一段转调,一种抖动的声音透过乌云从天上直落
到颜色惨白的海上,象一片光。这是到了结束的阶段。死神那种疯狂的飞翔冷不防停了
下来,它的翅膀被三道闪电钉住了。周围的一切还在发抖,迷糊的眼睛还在发③花。心
忐忑的跳着,气息仅属,四肢瘫痪而最后一个音符还在振动的时候,你们已经在高
兴了,乐了,你们叫着,笑着,议论纷纷,拍手了!难道你们一无所见,一无所闻,
一无所感,一无所悟吗?一个艺术家的痛苦为你们原来只是一出戏,认为贝多芬临终的
血泪给描写得非常精细!你们对耶稣上十字架竟喊着'再来一次!'这个超凡入圣的人在
痛苦中挣扎了一辈子,结果只给你们这批愚夫愚妇消磨一个钟点!”
①神话载,弗里基弥达斯因不喜阿波罗所奏的竖琴,被阿波罗将起耳朵变为驴耳。
今以此语喻不懂音乐的人。
②贝多芬的《弥撒祭乐》共分五大颂曲:(一)吾主怜我,(二)荣耀归主,(三)
我信我主,(四)圣哉圣哉,(五)神之羔羊。而第二部《荣耀归主》本身又分成三章,
以下所描写的是第一章的境界。
③所谓三道闪电系指第一章将结束时由大号用特别加强的声量(fff)奏出的三个和弦。
这样,他无意之间诠释了歌德的两句名言;不过他没有达到歌德那种清明高远的境
界罢了:
“大众把崇高伟大当作游戏。要是他们看到了崇高伟大的面目,那就连望一望的勇
气也没有了。”
克利斯朵夫还不肯就此罢休。热情冲动之下,他跳过了群众,象一颗炮弹似的去轰
那个圣坛,那个禁地,那个庸才俗物的避难所——批评界了。他把同业骂得体无完肤。
其中有一个胆敢攻击当时最有天才的作曲家,最前进的乐派的代表,哈斯莱。他写过许
多标题交响曲,虽然不免偏激,究竟是才气纵横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小时候见过他,为
了纪念当时的情绪,始终对他很感激。现在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蠢的批评家竟然敢教
训这样的天才,不禁气愤到极点,大叫起来:
“反了!反了!难道你除了王法以外,不知道还有别的法纪吗?天才决不给你拖上
庸俗的老路的。他创造法纪,他的意志会成为大家的规律。”
在这一段傲慢的开场白以后,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倒楣的批评家,把他近来所写的荒
谬的文字痛加批驳,淋漓尽致的训了一顿。
整个批评界都觉得受了侮辱。他们一向对论战置身事外,不想冒冒失失的去碰钉子;
他们对克利斯朵夫认识很清楚,知道他内行,也知道他没有耐性。至多他们之中有几个
很含蓄的表示,一个这样优秀的作曲家越出了本行去乱撞未免可惜。他们不论意见怎么
样(在他们能有个意见的时候),总还尊重他跟他们一样享有批评家的特权,可以批评
一切而自己不受批评。但看到克利斯朵夫突然把同行之间的默契破坏以后,他们立刻把
他看做国民公敌了。他们一致认为,一个青年胆敢冒犯那些为国增光的宗师真是岂有此
理,就开始对他作剧烈的攻击。他们并不写什么长文章来一套有系统的辩论;——(虽
然新闻记者有种特殊的本领,用不着顾到对方的论证,甚至毋须一读,照旧能进行他的
论战,此刻也不愿意跟一个实力充足的敌人在这种阵地上对垒。)——凭着多年的经验,
他们知道报纸的读者总是相信他的报纸的,报纸而一有辩论的口吻就会减低自己的声望;
还不如直捷了当的肯定一切,或更好是否定一切。否定比肯定加倍有力。这是可以从重
心律直接推演出来的:把一颗石子从上面丢下来,不是比望上抛更容易吗?因此他们宁
可用一些阴险的,挖苦的,侮辱的短文,逐日刊登在显著的地位,把傲慢的克利斯朵夫
形容得非常可笑,从来不指出他的姓名,但一切都描写得十分明显。他们把他的言论改
头换面,弄得荒谬绝伦;又讲他的轶闻秘史,往往事出有因而一大半是平空捏造的,而
且编得非常巧妙,刚好能挑拨克利斯朵夫跟城里人的,尤其是宫廷方面的感情。他们也
攻击他的外表,面貌,服装,勾勒出一幅漫画。因为听到再三再四的说,大家终于觉得
克利斯朵夫真是这副模样了。
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对这些都可以满不在乎,倘使他们的杂志在论战中没有挨打。
其实外边的攻击不过是种警告;人家并不想把它牵入漩涡,而是有心把它和克利斯朵夫
撤清,但这份杂志怎么不怕它的声誉受到影响未免令人奇怪;他们暗示,倘若它再不检
点,就顾不得遗憾与否,对编辑部其余的人也要下手了。亚陶尔夫?梅和曼海姆开始受
到的攻击虽然并不猛烈,已经使窠里的人张皇起来。曼海姆只是笑笑:以为那可以教他
的父亲,伯叔,堂兄弟,以及无数的家族着恼,他们自命对他的行为举止有监护之责,
一定要因之大为愤慨的。但亚陶尔夫?梅把事情看得非常严重,责备克利斯朵夫连累了
杂志。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了。其余几个因为没有挨骂,倒认为这个老是
向他们说大话的梅代他们吃些苦也挺有意思。华特霍斯暗中很高兴;他说不砍破几个脑
袋就不成其为厮杀。自然,他意思之中决不是说砍破自己的脑袋;他自以为靠着他的门
第与社会上的关系,处于绝对安全的地位,至于他的犹太同志们吃些亏也没有什么害处。
至此为止还没轮到的高特林和哀朗弗尔可不怕攻击,他们俩会回敬的。他们觉得不愉快
的倒是克利斯朵夫那种死心眼儿,使他们跟所有的朋友,尤其是跟所有的女朋友弄得很
僵。看到最初几篇文字,他们乐死了,以为这玩笑开得很妙:他们佩服克利斯朵夫捣乱
的劲,同时以为只要一句话就能使他斗争的热情降低一点,至少对他们所指定的某些男
女朋友留些情分。——可是不行。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不听,什么请托都不理会,只象
疯子一样的蛮干。要是让他搅下去,简直没法在地方上过活了。他们的腻友已经哭哭啼
啼,怒气冲冲的到社里来闹过几场。他们用尽手段劝克利斯朵夫在某些地方笔下留情: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他们生气了,克利斯朵夫也生气了;但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