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海岩 著-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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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童挣扎着,你拉我扯又和建军扭打起来,他最讨厌建军那土匪似的架式和垮里巴唧的外地口音,以及总是刻意充当守护神的那副德行。但他现在的体力早已不是建军的对手,只好发疯似地又踢又咬,直到欧阳天出现在门口,他们才住了手。
欧阳天看看他们,看看抽抽嗒嗒的兰兰,低声的,但却是威严地说了句:“都去睡去!”
建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肖童恶狠狠地说:“建军,你他妈等着!”建军回头咬牙道:“我等着你!”
老黄也走出去,欧阳天对女儿说了句:“先睡吧,明天再说。”便替他们把门关上了。肖童觉得胸中的无名之火也发泄完了,他不理欧阳兰兰,自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他不知道欧阳天明天要说什么!
第二天,大家起床,吃饭,吃完饭帮钟老板干了点活儿。一切如常。除了建军和肖童仇人似地谁也不理谁外,谁也没再说什么。
肖童晚间照常做梦,照常靠想象和庆春做爱。但梦的内容不再是往昔而换成了未来。他梦见结婚。梦见陪庆春和她父亲出国去旅游。他们去了香港,去太平山看夜景,去太古广场购物,去海洋公园看动物表演,去船上吃海鲜。做完这种梦醒来后的心情是最凄凉的,只有头上黑黑的屋顶和窗外高原的风。
于是这些美丽的梦就使他变得更加烦躁暴戾,喜怒无常,白天和欧阳兰兰的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他虽然依然会跟着他们出去走走,但对远近那些奇异的民俗风情,和那些神秘的名刹古堡,都已无动于衷。度日如年的寂寞与无端的烦闷与日俱增。
他想逃跑,想一个人先跑了再说。但和以前一样,一想到庆春那副严肃责问的表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他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不算美元的话),在这交通隔绝的荒原小村,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欧阳兰兰毕竟是个女的,她的高山反应去而复来。恶心呕吐的症状甚至比刚来时还要严重。她一病肖童要照顾她便不能再与之吵架。她病了才觉得肖童对她也还是有情有义。他除了依旧少言寡语之外该做的什么都做,端茶递饭也算尽了义务。
某日欧阳天和钟老板带上她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病,看到傍晚才回来。回来时欧阳兰兰有说有笑,情绪突然变得蛮好,欧阳天却面色阴沉闷闷不乐。
吃完晚饭欧阳天找上钟老板坐在楼下的厅房里要商量什么事情。老黄和建军回房在油灯下玩儿一种刚刚学会的藏式纸牌。肖童和欧阳兰兰回到屋里,肖童问:“你今天去,医生说是什么病,不是什么绝症吧?”
欧阳兰兰腻腻地冲他笑一下,说:“要是我真得了绝症,你还要不要我了?”
“我现在也没说要你呀。”
“你不要我你干吗玩儿了我?”
肖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是自我!我还不想玩儿你呢!”
欧阳兰兰气得喘息起伏:“肖童,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是不是个男的?你玩儿完了舒服了你翻脸不认人啦!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没看透你!”
肖童说:“好。现在你看透了,以后就别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玩儿你了,咱们今天就两清了!”
欧阳兰兰伸手给了肖童一个响亮的耳光,肖童挥起手,欧阳兰兰尖叫一声哭起来。肖童只是挥了一下,并没有打下去。他拉开门,大步跨出屋子,欧阳兰兰在他身后痛哭起来。肖童不理她,把木板楼梯踏得砰砰响地走下楼去。楼下欧阳天正和钟老板谈着什么,见他怒气冲冲下楼便站起身来,板着脸责问:“肖童,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还要和她吵架?”
欧阳天这种公然袒护自己女儿的态度令肖童十分抵触。他没有回答就走向房门,想走出这栋令人窒息的房子。欧阳天拦住他厉声说道:“你没听见她在哭吗,这种时候你应该去安慰她!”
肖童站住了,他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欧阳天愣了片刻,说:“还是让她自己和你谈吧!”
肖童示威似地顶撞着欧阳天:“她得了什么病她不跟我说,她拿她的病威胁我。
她有病我可以照顾她,她于吗拿这个威胁我,她生病又不是我造成的!“
欧阳天一巴掌把肖童打了一个趔趄,骂道:“你他妈这是跟谁说话呢!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
这一巴掌把肖童打醒了,这一句话说得他目瞪口呆,心里一下子乱了方寸。欧阳天指着他的鼻子,说:“要么,你有本事劝她把孩子打了去。要么你好好伺候她,让她高高兴兴地替你把孩子生下来。这一段你再欺负她,小心我抽你!你也是快当爸爸的人了,你连自个儿的女人都不知道心疼你还懂点人事不懂!”
肖童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着沉重而又混乱的步子回到楼上的。欧阳兰兰知道他回来了,没有理他,继续趴在床上抽泣。他嗫嚅着凑近她,说:“你怎么不早说”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无话。他的心情没有一点喜悦,反而坏到了极点。他想也许他和欧阳兰兰之间真有一种逃不开的孽缘,他历尽艰辛吃尽苦头一心想逃离开去,结果阴差阳错反倒越陷越深,他绝望地想这一下他该怎么向庆春解释,怎么向她交待啊!
欧阳兰兰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不由得不抱着她用抚摸来表示安慰。她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脸,他躲避不开顷刻被弄得一塌糊涂。她说我爱你肖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刚才我是逗你呢,真的我怀了你的孩子我特别高兴。
肖童浑身不自在地搂着她,他说:“可是,可是,现在咱们的处境,还不方便要孩子,咱们还是先把这孩子打了吧,以后,以后,以后再,反正咱们都还年轻。”
欧阳兰兰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和我爸一样,非要把他打了?这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吗?是你的!难道你一点不想要他吗?打了他你不心疼吗?”
肖童说:“真的兰兰,我这是为了你,也为了,为了大家。现在大家不是都在逃命吗。在这儿也不可能住太久,以后上哪儿去谁也不清楚,这到处流浪的生活不可能拖累着一个孩子。”
欧阳兰兰盯问着他:“你究竟是怕什么?你是怕拖累你还是怕拖累我?我真心爱你所以才要把他生下来。你非让我打了去是不是想将来甩了我更方便?”
肖童说:“不是。”
“没关系,如果将来你甩了我,你另有所爱,这孩子我就自己养着,他也算咱俩的一个见证。就让他当这种有娘没爹的私生子吧,反正我是不怕难为情。孩子将来没准还因为这个更出息了呢!”
肖童没了话,他知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他命中注定要彼这个女人死死拖住。
他隐隐觉得,他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个希望,那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幻想,那种信心,开始在自己心里,真正地消亡。
从这一天开始他似乎在精神上失去了支撑。像一个没有信念的人那样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境况。大家虽然没人不希望欧阳兰兰把孩子打了去,但谁都明白凭欧阳兰兰的个性要说服她是痴心妄想。所有人于是都对她表现出百倍的关爱,呵护有加。
所有人都把祝贺和忌妒的目光投在肖童的身上,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中最幸福最走运的人,仿佛他奔前跑后为照顾兰兰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似乎只有建军看出他时常的发呆和语无伦次。他不知出于什么用心破天荒地主动找肖童说话。那天他们俩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晒太阳,听着钟老板小女儿的录音机里放送着一支未曾听过的流行歌曲,那歌子从容自信地唱着一段优美无比的男女爱情,那爱情的优美就在于它的朴素和简单,简单得只是一个少年天真的心情——“我能想起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这一句歌词竟把肖童唱得肝肠寸断,热泪横流。建军问,你哭什么?想什么哪?他不说话,擦去眼泪,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这样脆弱。
建军又搭讪地问:“那玩意儿,你现在还吸吗?”
肖童说:“不吸了。”
建军说:“好样儿的,是不是连味儿都想不起来了?”
肖童低着头,像是躲避着高原上刺目的日照,他没有回答。
建军挑唆地笑着:“真不吸啦?”
肖童说:“真不吸了。”沉默了半天,他看了他一眼,问:“你有吗?”
建军把一件东西扔在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肖童看怀里那东西,在阳光的直射下发出令人炫目的聚光。当那光芒移去的时候,他看见的竟是那个熟悉的金灿灿的烟盒。
那天晚上他听见欧阳兰兰在楼下和建军大吵大闹,痛骂建军杀人不见血没安好心。建军偶尔冷冷地解释说这是他自己非要不可,他现在是父以子贵牛屄大了我怎么敢不给。但他的声音一再被欧阳兰兰的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威胁压住,间或传来老黄息事宁人的劝解。肖童独自在楼上枯坐,面对着油灯慢慢吸完了一支海洛因。他的泪水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他这时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他的堕落,失败和幻灭,都是自找的,都是因为自己的脆弱和无常。他白天的盼,夜里的梦,一点一点远远地离了他。他也不去追了,因为他累了。他一动都不想动,麻木地听着欧阳兰兰在楼下尖厉的叫声:“建军,你毁他就是毁我,早晚我会让你后悔的!现在你别美,等咱们出去了再说!”
四十四
一连很多天,肖童都赖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但夜里又顽固地失眠。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对包括吃饭在内的每天必须的生存活动都变得无所谓,连春节那天他都没有下楼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到了半夜才爬起来吃了一些冰冷的残汤剩菜。但是他对毒品的依赖,则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数量上,都表现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贪婪。
他和欧阳兰兰照例争争吵吵,比过去更加易怒易躁,争吵时一句也不相让。除非在那小金盒里为数不多的烟吸完了,他缠着欧阳兰兰要烟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万般温存,低声下气的嘴脸。欧阳兰兰每一次给他一根,多了不给。那一根根混合着海洛因的粗大的纸烟,就成了欧阳兰兰不战而胜的武器,成了调整双方关系的一个法宝。
这一天上午,欧阳兰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马上起床。她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们要出发了,到拉萨去!”
肖童毫无兴趣地翻个身又躺下,嘟哝着说:“我不去,我要睡觉。”他自然没忘了说:“你把烟给我留下,你们去多久?”
欧阳兰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把一切摆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这里集市上买来的玩意儿,一古脑地塞进包里。她说:“你要不起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就死在这里吧。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西藏了。”
肖童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以往敏捷的反应。他的声音颤抖着问:“咱们要走吗?”
欧阳兰兰直起腰,喝问:“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生怕自己被丢下似地忙乱地收拾着东西。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的,不是拉萨而是北京,但稍纵即逝。在那一秒钟内他几乎感觉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们下了楼,欧阳兰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