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 作者:肖凤-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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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庄严勇敢的慈父,则被比喻成清晨即出、雍容灿烂的太阳:“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的上来,他又温和又严肃的对我说:‘又是一天了!’我就欢欢喜喜的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③,开始一天新的生活。
①③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三》
这样温暖和谐的家庭,世上虽不少见,但是在中国的女作家群里,冰心童年时代的处境,确实是难得的。它使小冰心一直沐浴在爱的空气之中,使这个聪颖过人、才思敏捷的小姑娘,形成了善良的心地,和温柔、文雅的性格。
如果说“五四”时代玉成了冰心一生的道路,玉成了她文学创作的丰收,那么,她这个温暖和谐的家庭,却是她获得这些成就的最为重要的契机。从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过“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这句话之后,“穷而后工”几乎成了文人的一句口头禅。经过极度的艰难困苦之后,是有可能写出动人的好作品的,但是在比较平坦和顺利的人生道路上,也并不是注定了就不能写成出色的作品,当然由于生活经历的差异,在这些不同作品之间,也许会出现迥然不同的风格。冰心的作品,就是以她自己温柔、文雅和清婉的风格,获得了好几代读者的心的。不过这是后话了。
冰心传(二)海
(二)海
我只希望我们都象海!
——冰心:《往事·十三》
海,是童年冰心的伟大摇篮。
海以自己博大的胸怀,千姿百态、美丽奇幻的容颜和内涵,陶冶了童年冰心的性灵与情感。
上面已经说过,冰心七个月的时候,父母就带她离开了故乡,到上海居住去了。几年之后,在她三、四岁的时候,也就是1903年到1904年之间,谢葆璋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小冰心又跟随父母迁居到烟台。
他们一家,先住在烟台市内的海军采办所,后迁至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寄居,之后又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新盖的房子离海很近,“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①
①冰心:《我的童年》,写于1979年7月4日。冰心共写过两篇题为《我的童年》的散文,另一篇写于1942年3月27日。
女作家正是在这烟台的大海旁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的。冰心自己后来曾说过:“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们作朋友。”①
①《冰心全集·自序》
烟台海滨的天,是辽阔无边的;烟台海滨的水,是虚怀广博的。它们浩瀚得没有边际,一直延伸到无限的远处,天水连接的地方。这博大的苍穹和大海,又时时改变着自己的颜色和脾气:有时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面是青蓝色的海水,它们温柔地摇摆着,泛起朵朵白色的浪花,而在浪花和海水上面,又点缀着道道金光;有时在灰色的天空下面是青灰色的海水,风和海浪糅合在一起,急骤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天空和海洋都变成了漆黑的墨色,但又常常有星,有月,陪伴着它。
一个心灵敏感的孩子,可以把大海当作一名伟大的导师,从它广博的胸怀里,接受启示和教导;也可以把大海当作一本精深的巨著,从它众多的书页里,汲取知识和营养。
小冰心常常一个人抱膝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沉默地注视着大海,驰骋着自己天真的幻想。在她成年之后,母亲曾经向她追述过这样的一段往事: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啊!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天真而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①
①冰心:《往事·十》
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竟会独自默默地坐着,在三个小时里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大海,她既没有想到要站起来去嬉戏,也没有对大海的神秘的威力,产生任何的恐惧之情,她只是象一个小小的幻想家似的,任情地驰骋着自己的想象力。
冰心自己,曾把大海称作她童年活动的舞台,而称她自己为这个舞台上的“独脚”演员。她在步入了老年之后,曾经这样述说过大海与她童年生活的关系: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泼满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
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
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①
她对深沉奥妙、变幻无穷的大海充满了爱恋。后来,当她长大成人之后,有人曾经问她:“为何爱海?如何爱海?”②她听到这种提问,总是觉得“快乐充溢”,“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②她是这样回答这个提问的:“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③
①冰心:《海恋》
②③冰心:《往事(二)·五》
的确,这种自幼就无意识地积淀起来的对于大海的爱恋,后来终于形成了有意识的对于大海的颂扬和膜拜。她把自己在大海旁边驰骋的幻想,以及在这些幻想之中蕴藏的哲理的因子,逐渐地凝聚成为对于生活哲理的探求。
这种对于大海的爱恋之情,终身伴随着她,也伴随了她的三个手足情深的弟弟(她那位最小的弟弟,长大成人之后,甚至继承了父业,到远洋中去航海)。在他们长大了之后,还经常亲密地坐在一起,以大海做为谈论的题目。在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傍晚,冰心和弟弟们一块儿乘凉,他们就以大海作话题,比赛词汇和想象力,看谁把大海形容得最准确: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飚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迴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的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姐姐,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象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象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大海,陶冶了小冰心的性灵,丰富了小冰心的想象力,后来,又赋予了冰心创作的灵感。
难怪当她登上了文坛之后,就经常写作以大海为题的诗、散文和小说。她自己就曾经说过:“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①
①冰心:《往事·十四》
大海的美丽多姿给冰心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她在上面提到过的那篇小说《海上》的一开头,就描写了海景给予“我”这个小女孩子的难忘的美感:“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濛濛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她在另一篇小说《遗书》中,又曾这样地描写过海上的晚霞:“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
即使是在后来,进入了高龄却又遭遇到乱世的时候,她也仍然爱着海:
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①
大海,不仅陶冶了冰心的性灵与情感;大海,也赋予了冰心严肃的思考。
谢葆璋是一位爱国的军官。他在小冰心出生之前,曾经参加过闻名世界的中日甲午海战。那时,他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威远舰在大东沟决战时,被日本侵略军击沉了。谢葆璋泅水到了大东沟的岸上,光着脚走到刘公岛,从那里辗转回到了福州老家。在他浴血奋战的时候,他的年轻的爱妻,曾经度过了一段忧心如焚的日子,“因为海军里福州人很多,阵亡的也不少,因此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今天是这家糊上了白纸的门联,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纸门联。母亲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她悄悄地买了一盒鸦片烟膏,藏在身上,准备一旦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祖父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