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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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河东君遗嘱所谓“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谓“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及赵管揭所谓“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语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肃赇尚书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炉古玩价高者”,恐即指钱斗向钱裔肃“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之贵重什器也。如此解释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阳说苑甲编“过墟志感”一书虽为伪托,但其中用语可与孝女揭相参校者,如称钱曾为“兽曾”之类是也。至刘寡妇以其家资全付与其婿钱生者,殆常熟风俗,妇人苟无亲生之子,例以家资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钱朝鼎钱曾等由是怀疑河东君以牧斋资财尽付赵管夫妇,因而逼索特甚,致使“进退无门”,且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故过墟志感虽为伪托之书,于当时常熟风俗仍有参考价值也。
复次,遵王与牧斋之关系,除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贰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壹佰本传外,章式之钰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补辑类记所载“钱曾传”颇为详尽,茲不备引,读者可自取参阅。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
又家难事实载严武伯熊“负心杀命钱曾公案”文云:
窃闻恩莫深于知己,而钱财为下;罪莫大于负心,而杀命尤惨。牧斋钱公主海内诗文之柄五十余年,同里后学砚席侍侧者,熊与钱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颜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写身炙诈银三十六两,今月廿八日复诬传族势赫奕,同钱天章虎临丧次,立逼柳夫人惨缢。亘古异变,宇宙奇闻。熊追感师恩,鸣鼓讨贼。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诉,少效豫让呑炭之意。
王渔洋感旧集壹贰“严熊”条卢见曾补传云: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鸿集。
小传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诗序”(可参陈寿祺郞潜纪闻捌“虞山钱宗伯下世”条)云:
钱牧斋先生常顾余于湖上,语及当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严生武伯者,纵横跌荡,其才未易当也。后与武伯定交吴门,先生已撤琴瑟再闰矣。武伯身长八尺,眉宇轩轩,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酒酣以往,为言先生下世后,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纠合无赖嚣于先生爱妾之室,所谓河东君者,诟厉万端,迫令自杀。武伯不胜其愤,鸣鼓草檄以声其罪。其人大惭,无所容。聆其言,坐客无不发上指者。呜呼!何其壮哉!又一日饮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余,相与辩论,往复不中意,武伯须髯尽张猥毛,欲掷铁灯檠于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视而笑曰夜来真大醉也。虽狂者之态固然乎?而其护师门如干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龚鼎孳定山堂集肆贰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严武伯千里命驾,且为虞山先生义愤,有古人之风,于其归,占此送之”七绝五首云:
清秋纨扇障西风,红豆新词映烛红。扣策羊昙何限泪,一时潬洒月明中。
死生胶漆义谁陈,挂剑风期白首新。却笑关弓巢卵事,当时原有受恩人。
河东才调擅风流,赌茗掸花是唱酬。一着到头全不错,瓣香齐拜绛云楼。
高平门第冠乌衣,珠玉争看彩笔飞。曾读隐侯雌霓赋,至今三叹赏音稀。
君家严父似严光,一卧溪山岁月长。头白故交零落尽,几时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斋与严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谊,前已言及。晚岁与武伯尤为笃挚。观上列材料并有学集叁柒“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此序前已引)、同书肆捌“题严武伯诗卷”及“再与严子论诗语”等篇,可知武伯之“为虞山先生义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纵横跌荡”,“眉宇轩轩,燕赵间侠客壮士”,自是别具风格之人,故其与钱曾辈受恩于牧斋者同,而所以报之者迥异也。
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中尚有严熊“致钱求赤书”一通云:
往年牧翁身后,家难丛集,破巢毁卵,伤心惨目。孺贻世翁长厚素著,饮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游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见名贤硕彥,罔不怜念之者。岂归未逾月,仁兄首发大难,出揭噬脐,必欲斩绝牧斋先生之后,意何为耶?况仁兄此揭不过为索逋而起,手书历历,要挟在前,难免通国耳目。呜呼!索逋如此,万一事更有大于索逋者,仁兄又将何以处之乎?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陸钱裔僖传附族人上安传略云:
族人上安,原名孙爱,字孺贻,顺时曾孙。性孤介。顺治丙戌举于乡。父殁,蒙家难,必伸其意而后已。谒选除永城令。始至,人以为贵公子,不谙吏事。升大理评事。遂归,闭户不见一人,即子孙罕见之。
同书叁贰钱孙保传云:
钱孙保字求赤,谦贞子,赵士春婿也。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龚鼎孳传略云:
康熙元年谕部以侍郞补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年迁刑部尚书,五年转兵部,八年转礼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据上列之材料,可知严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后龚氏任职京师之际,而此时牧斋之从侄孙保曾再发起向孙爱索逋之事。牧斋身后其家况之悲惨如此,可哀也已!
又曹秋岳溶静惕堂集肆肆“严武伯钱遵王至”二首其二云:“浮云劫火动相妨,红豆当年倚恨长。容我一瓻鸳水北,往来吹送白蘋香。”岂由于秋岳之调解,后来武伯遵王复言归于好耶?俟考。
据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总督郞宪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审语(据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知此案悬搁“五月有余”,及郞廷佐追问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陆奎杨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细微之款项,而钱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东君一事则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权势及遵王之“钱神又能使鬼通天”,(见家难事实归庄“致钱遵王书”,并可参同书李习之洊“致钱黍谷大宪咸亭御史书”及“贻钱御史第二书”。黍谷即朝鼎,事迹见上引常昭合志稿贰陸。咸亭即延宅,事迹见同书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当日清廷地方汉奸豪霸之欺凌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见矣。
复次,河东君缢死之所实在荣木楼,即旧日黄陶庵授读孙爱之处。(可参陆翼王辑黄陶庵先生集壹陸和陶诗“和饮酒二十首序”所云“辛巳杪冬客海虞荣木楼”及陈树德辑黄陶庵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所云“先生三十七岁,馆虞山”等语。)徐芳“柳夫人小传”等所谓“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则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也。至若俞蛟梦厂杂著齐东妄言玖“柳如是传”等所言昭文县署之事,其为妄谬,则更不足道也。
归庄集捌“祭钱牧斋先生文”云: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某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時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蓬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先生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小子之初拜夫灵筵也,颇闻将废匍匐之谊,而有意于兴戎。哀孝子之在疚,方丧事之纵纵。虽报施之常,人情所同。顾大不伐丧,春秋之义。虐茕独者,箕子所恫?闻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于名义,而涣然冰释,逝者亦可自慰于幽宫。虞山崔崔,尚湖沨沨,去先生之恒干,飚举于云中。哀文章之沦丧,孰能继其高踪?悲小子之失师,将遂底于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挂夫孤篷,入夏而苦贱患,就医于练水之东。尝驰问疾之使,报以吉而无凶。方和高咏以自慰,(可参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及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序。)岂谓遂符两楹之梦,忽崩千丈之松。呜呼!手足不及启,含敛不及视,小子抱痛于无穷。跪陈词而荐酒,不知涕之何从。尚飨!
南雷诗历贰“八哀诗”之五“钱宗伯牧斋”云: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自注:“皆身后事。”)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应三四句。”)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应五六句。”)
定山堂诗集壹肆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东夫人”五律二首其一云:
惊定重挥涕,兰萎恰此辰。甘为赍志事,应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莲花悟后身。九原相见日,悲喜话綦巾。
其二云:
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
寅恪案:当时名流与牧斋素有交谊者,除黄龚归三人外,如吴梅村者必有追挽钱柳之作,但今不见于吴氏集中。世传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后来所删削者,由此亦可断言矣。
钱泳履园丛话贰肆“东涧老人墓”条云:
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査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见敬业堂集壹陸“拂水山庄”三首之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翁同和甁庐诗稿捌“东涧老人墓”云: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自注:“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自注:“柿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自注:“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邓文儒之诚君骨董全编骨董琐记柒“钱蒙叟墓”条云:
常熟宝岩西三里许,曰刘神滨,再西三里,曰虎滨。两滨适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园滨,钱牧斋墓在焉。有碣题“东涧老人墓”五字,集东坡书,字迳五六寸,嘉庆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绝矣。河东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庄今为海藏寺,距剑门不远,有古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