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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部分

柳如是别传-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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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内,则殊可能。不过修能记此事于陶庵不肯和牧斋催妆诗之后,叙述次序稍涉掺混,未免时限不明耳。至顾怀祖谓孟阳讽陶庵和河东君落花诗一事,则更失实,前已辨之矣。

除东山酬和集中无陶庵和诗可以证明钮严之说外,茲尚有一强有力之证据,即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载“冬至日感述示孙爱”五古一首是也。此诗既与河东君无关,自不收入东山酬和集,但一检其排列次序,则知有待发之覆。牧斋编列其诗什本依作成时间之先后,此可据集中所载之诗不分体而依时之例推知者。今此五古在初学集中列于“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七律之后,(寅恪案:东山酬和集此题下多“延河东君居之”并附注“涂月二日”等字。)“迎春日偕河东君泛舟东郊作”七律之前,(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正月十三日立春,十二月廿四日又立春,十四年辛已无立春。当日历官定历绝无一年重复两立春及一年无立春之理。郑氏此类之误,可参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牧斋诗中所指之迎春日乃指崇祯十三年二月之节气也。)揆之牧斋编次其诗之惯例,殊为不合,盖冬至为十一月之节气,反列于涂月二日之后故也。究其所以致此颠倒失常之由,岂因此五古一首实非十一月冬至所作,而为较迟之时间,或在十二月所补成,追加入集,遂未详察其编列次序先后之不合耶?

此五古中牧斋引述礼经史事,以自解其不亲祭祀而遣孙爱代之之理由,并列举其平生师友如杨涟孙承宗王洽冯元飏元飙兄弟之流以忠义孝友功名气节著称一时者,勖勉其子,义正辞严,即谓之为钱氏家训亦无不可。然若考牧斋崇祯庚辰冬间河东君来访半野堂以后之心理情况,则知此五古不过牧斋之烟幕弹,欲借之使孙爱转示其塾师,庶几可稍慰其拒绝松圆之意,并聊用为自解之工具耳。检初学集捌壹“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略云:“庚辰之冬,余方咏唐风蟋蟀之章,修文宴之乐。丝肉交奋,履■错杂。嘉禾门人以某禅师开堂语录缄寄,且为乞叙。余不复省視,趣命童子于蜡炬烧却,扬其灰于溷厕,勿令污吾诗酒场也。辛已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及钱曾有学集诗注壹肆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中“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云:“老大聊为秉烛游,清春浑似在红楼。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年百岁犹。(寅恪案:涵芬楼本有学集壹叁叄“生年”作“平生”。所附校勘记亦无校改。余详遵王注。)留客笙歌围酒尾,看场神鬼坐人头。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则知牧斋此时如醉如痴,一至于此,陶庵之不以为然自无足怪,而牧斋编入“冬至日感述示孙爱”五古于其诗集,次序失检,又所必致也。何物不解事之嘉禾迂儒及钝根禅衲,同作此败人清兴之举动,其遭烧灰投厕之阨,亦有自取之道矣。

今陶庵集贰贰有“无题”六言绝句六首,辞旨颇不易解,然必与当日陶庵所见之文士名媛有关,疑即为牧斋河东君松圆及钱岱勋或钱青雨而作,又有谓乃指河东枺味ㄖ握撸阅丫龆āF澒酶铰加谙拢娲艘恢乜梢晒福源罄春檬抡咧尉俊R∥锤倚Ъ阌裣拔尢狻笔咧病

陶庵诗云:

放庭风流卓女,细酸习气唐寅。人间再见沽酒,市上争传卖身。

片云曾迷楚国,一笑又倾吴宫。花底监奴得计,鸾篦毕竟输侬。

人言北阮放达,客诮东方滑稽。情不情间我辈,笑其笑处天机。

子美诗中伎女,岑参句里歌儿。彼似青蝇附骥,我如斗酒听鹂。

千春不易醉饱,百岁贵行胸怀。羨马为怜神骏,烧桐亦辨奇材。

鲸铿已肆篇什,鳌咳从教诋诃。百斛舟中稳坐,千寻浪里无何。

茲依东山酬和集,并参考有关诸本,择录柳钱及诸人诗于后,略加考释。多详于河东君之作,牧斋次之,其他诸人则仅选其少数最有关者,聊备一例,盖不欲喧宾夺主也。至于牧斋之诗别有钱曾之笺注在,故今考释钱诗,亦止就遵王所不及者详之耳。

东山酬和集壹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云: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淡黯,千行墨妙破冥濛。竺西甁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潬潬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句下有注云:“集名东山,取此诗句也。”盖后来刻初学集时加入者,所以著其名集之旨。初学集原迄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但末附“甲申元日”一诗者,因诗中有“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之句。牧斋用以结束“集名东山”之意,首尾正复相同也。)

牧翁“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语牧庄雅,取次来韵奉答”云: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枉自梦刀思鸾婉,还将抟土问鸿濛。(自注:“太白乐府诗云:女娲戏黄土,团作下愚人。散作六合间,濛濛若沙尘。”)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自注:“河中之水歌云:平头奴子擎履箱。”)

偈庵程嘉燧“半野堂喜值柳如是,用牧翁韵奉赠”(寅恪案:耦耕堂存稿诗下此诗题作“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列朝诗集丁壹叁上此题上有“庚辰”二字。)云:

翩然水上见惊鸿(程集“水”作“江”),把烛听诗讶许同。何意病夫焚笔后,却怜才子扫眉中。菖蒲花发公卿梦,芍药春怀士女风。此夕尊前相料理,故应恼彻白头翁。

偈庵“次牧斋韵再赠”(寅恪案:程集此诗题作“次牧老韵,再赠河东君,用柳原韵。”列朝诗集“次”作“同”。)云:

居然林下有家风,谁谓千金一笑同。杯近仙源花潋潋,(自注:“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寅恪案:程集及列朝诗集自注皆作“舟泊近桃源岭,用刘阮事。”)云来神峡雨濛濛。(寅恪案:程集及列朝诗集“云来神峡”俱作“神来巫峡”。)弹丝吹竹吟偏好,抉石锥沙画更雄。(寅恪案:列朝诗集“画”作“书”。句下有注云:“柳楷法瘦劲。”程集仍作“画”字,但句下自注与列朝诗集同。)诗酒已无驱使分,熏炉茗苑得相从。

寅恪案:东山酬和集此四诗之题与诸本微有不同,盖由编次有先后及自身所写、他人所选之故,殊不足异。惟孟阳此次为河东君而作之第壹诗,即“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初学集未载。此题列朝诗集作“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东山酬和集作“半野堂喜值柳如是,用牧翁韵奉赠”。又孟阳为河东君所作之“居然林下有家风”一首,东山酬和集列于“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之后,而列朝诗集则在“感别半野堂”即“何处珠帘拥莫愁”一首之后,距为河东君而作之第壹诗“翩然水上见惊鸿”一首其间尚隔两题。此首明是松圆后来所补作者。松圆自写其诗,必依其作成时间之先后,东山酬和集则牧斋以同题同韵之故,改列编次,所以致有歧异也。据此推论,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即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谓“黍谷之月”,乘舟至常熟,虽抵虞山后即往访半野堂,然仍留居舟次。依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庚辰冬河东君始至虞山、牧斋即筑我闻室、十日落成、留之度岁等语,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所述亦较确实,故我闻室“十日落成”之语,按诸当时情事,颇为适合。盖时日过速建筑恐难完成,时日过迟牧斋又不能久待也。

复检孟阳自序其耦耕堂集云:“丁丑受之以诬奏逮系,予待之湖上。戊寅秋放归,庐居丙舍,馆予于东偏之花信楼,复相从者二年。庚辰春主人移居入城,予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予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然则松圆崇祯庚辰冬季循昔年在牧斋家度岁之惯例至常熟县城,及晤牧斋,始知河东君已先过访,并见柳钱初次赠答之诗。当钱程会晤之时,恐即我闻室将告成之际,牧斋强拉松圆于十二月二日同至虞山舟次,往迎河东君迁入新成之金屋。孟阳诗“翩然水上见惊鸿”之句,与程集及列朝诗集题作“虞山舟次值河东君”者适相印合。至若东山酬和集此诗题作“半野堂喜值柳如是”者,乃牧斋所改。半野堂在县城内陆地上,不可言“水上”或“江上”。复就当日程钱二人之心理推之,则牧斋于“值”字上增一“喜”字,虽在牧斋为喜,恐在松圆转为悲矣。一笑!

关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之记载,今世间流传之文籍多不可信。茲聊录一则,略加辨正,其他则不暇及也。

牧斋遗事(虞阳说苑本)第肆则云: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逾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谓柳曰:此后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为钱柳作合之始。

寅恪案:河东君于未访半野堂之前已预有所接洽,前文已详论之,茲不复赘。牧斋于崇祯十三年春间作观美人手迹诗,又于是年秋间作论近代词人诗,有“近日千塘夸柳隐”之句,其自注并引河东君湖上草之诗。今见汪然明所刻湖上草,乃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所作之诗,其作者之姓名题为“柳隐如是”。凡此诸端,皆时间证据明白确实,故牧斋遗事所述改易姓名字号等事,其妄谬不待详辨也。河东君初赠牧斋诗中既有“今日潬潬诚御李”之句,依文义推测,当是河东君持此诗面投牧斋,或睹面后作此诗赠牧斋,实与牧斋遗事所言钱柳两人初未会见,其后柳以诗遣伻投钱者不合。今世好谈钱柳轶闻者往往喜举牧斋遗事此条或与此条类似之说,资为谈助,傥见拙文,其亦可黙尔而息乎?

河东君初次造访,或纳交于名流文士,往往赋诗投赠,如湖上草“赠汪然明”、“赠刘晋卿”及“赠陆处士”等诗,皆是例证。若就此三诗言之,虽亦颇工,然遣词庄雅、用典适切则远不及半野堂初赠牧斋此诗,且其意境已骎骎进入北宋诸贤之范围,固非同时复社几社胜流所能望见,即牧斋松圆与之诗相角逐,而竞短长,似仍有苏子瞻所谓“汗流籍湜走且僵”之苦,(见东坡后集壹伍“潮州韩文公庙碑”。)何物不知名乡曲儇子所谓钱岱勋或钱青雨辈竟能代作如是之篇什耶?王宋及白牛道者之诬妄,更不待多辨也。至于昔人七律诗中用字不嫌重复,又河东君此章用韵乃依明朝官韵洪武正韵者,凡此诸端,皆极浅易,本不须述及,因恐今世之人或有囿于清代功令习用平水韵之故,转执此为疑者,遂并附论之。似此三家村训蒙之语言,诚知博雅通人为之齿冷,然亦不敢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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