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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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先生,你为什么不去藏剑室挑一把剑?庄子里收藏了很多宝剑,首领不会小气的。”
先是孩子稚嫩的声音,带着三分好奇,七分天真。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有用的讯息,不过,我已经把剑从心里放下了,不需要了。”
盖聂的语声极为恬淡,毫不亲切,却耐心得近乎温柔。
“那你又为什么特地把木头削成剑的样子?”
“因为这里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谁稀罕你保护——卫庄懒洋洋的心声。)
“木头的剑也能保护人?”
“只要你够强,木剑也能保护人。”
“从藏剑室里直接拿一把剑保护人,不是更方便吗?”
“剑是凶器,于人于己都不祥。”
“盖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嗯,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
木剑有剑形,并无剑之煞气,不是凶器。
“盖先生,这是我们大师傅新研制的琼酥菱粉糕,请你尝个鲜。”孩子总算想起了正事。
“哦,谢谢。”盖聂放下手里的匕首,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
这琼酥菱粉糕,粉中透紫,状若琼脂,又嵌了八宝八珍调味塑形,固然是匠心独具精美绝伦,但对于盖聂来说,功效也就和包子差不多,还不如包子管饱。
“好吃吗?”孩子热切地问。
“好吃,请替我向大师傅转达谢意。”
“做这糕可费工夫了,得把老菱角肉晒干,再研末,掺入糯米粉,蜜水拌匀,琼酥呢用的必须是上好的羊奶……”
小行家滔滔不绝地卖弄着这糕点的妙处。
看着那亮闪闪的眼睛火辣辣的眼神,盖聂心中一动。
“还有没有?”盖聂问他。
“统共做了六份。核心的贵人和贵客一人一份,倒还有一份备用。我这就为你取去!”
话说得利落,却让盖聂等了老半天。
直到薄暮时分,孩子才气喘吁吁地拎着一个大漆盒奔了过来。
(这期间体衰的卫庄又打了两次盹,赤练想关窗,妙手人屠没让。透透气,比闷着好,傍晚的凉风没那么可怕。这是医者的意见,赤练表示不予置评。)
“我只是随口问问,却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一说盖先生问琼酥菱粉糕还有没有,大师傅喜出望外,还给了我赏钱哪。”
漆盒打开,里面搁着八样新式糕点。
“你吃吧。”盖聂端起其中的琼酥菱粉糕,捧到孩子眼前。
“我我我可以吃吗!”孩子马上发出了欢呼声。
“吃吧,算在我名下。”
“我就尝一口,一小口。啊,不,盖先生你吃,吃剩下来的给我。”
“都归你,本来就是为你要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孩子眉开眼笑地吃了琼酥菱粉糕,余下七样却坚决推辞。
他看起来比天明还小,但做事已经不敢全无分寸。
盖聂随手摸了摸他的大脑袋,他就像个小猫似地趴到了盖聂膝上。
“盖先生……”
那声音里居然有哭腔。
不至于吧,一块糕就让这孩子喜极而泣了?伙房里的大师傅经常虐待童工?
盖聂不知所措地摸着他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劝慰。
“盖先生,请你亲一下我的额头。”
(这磨人的小妖精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底下还有比小男孩更讨厌的生物吗——卫庄气鼓鼓的心声。)
虽然想知道缘由,但盖聂并没有追问,默默地照办了。
“上一次被人摸脑袋是在五年前,是我娘。她总会摸我的脑袋,亲我的额头,她死后就再也没人摸我亲我了。”
在眼中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却没有放声大哭。
只有确知被爱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宣泄情感,他确信自己没人爱,所以哽咽,抽泣,压抑。
“你多大了?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盖聂把他轻轻搂进怀里。
“我今年十二,我是燕国人,我娘管我叫阿明……”
“是秦军杀害了你爹娘?”盖聂沉声发问。
“我爹在我生下来之前就不知去向了,我娘是病死的。她开始只是有点咳嗽,后来常常说头晕,她夜里咳得吐血,叫口渴,但家里没有人参也没有燕窝,甚至没有柴火,我只能给她冰凉的河水。我听说生病的人只要请郎中看了就好,可我拿不出钱,苦苦哀求也没有郎中肯来看我娘一眼。虽然我拿不出钱,可我觉得郎中来看我娘一眼也不会损失什么啊。村里的郎中很凶,镇上的郎中总是板着脸。老李家的哥哥告诉我,郎中不是神仙,不能用眼睛把病人看好,郎中会给病人开药,病人吃了药才会好,反正大家都没钱买药,所以郎中来不来看都一样。于是我摸进了镇上最大的药铺,想为我娘偷一把药……”
五年前这孩子只有七岁,不识字,不谙世事,哪懂对症下药的道理。
恐怕那个老李家的哥哥也不知道药材多种多样,吃错了药没有任何用处。
“后来呢?”盖聂握住了孩子的手。
母亲病逝,孩子无恙,他明明已经看到结局。
这结局并不算太坏,他却深感揪心。
“只要交五两银子,就可以为我赎罪。可我家连银渣子都没有。我被判砍手,我娘当晚就吐血死了。”
孩子的小手完好无损地被盖聂握在手里,盖聂却禁不住浑身发抖。
这悲剧太朴实,太平淡,寥寥数语就道明了原委。因此格外令人痛心。
为富者不仁,法家酷刑过甚,燕国君臣渎职,其恶罄竹难书……
父母双全家庭美满的孩子怎么可能沦落到聚散流沙来?这孩子身世凄惨本在盖聂意料之中。
“如果不是秦军适时入侵,我就会被砍掉手,大概很快就会死掉吧。然而秦军入侵,冲乱了城镇乡村,拯救了我。村里那个凶巴巴的郎中死了,药铺那个恶狠狠的掌柜死了,而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我,蜷缩在死人堆里的我,活了下来!我又冷又饿,无处可去,眼看就要倒毙街头时,遇见墨家弟子摆摊施粥,就拜入了墨家门下。”
“拜入了墨家门下?墨家?”
对啊,就算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有名门正派可投奔啊。
这孩子为什么会离开墨家投入流沙?
“墨家的宗旨是兼爱天下,墨家弟子大多是急公好义的好人。我每天认真干活努力练武,吃饱穿暖,好像得到了幸福。然而我不幸认出了那姐妹俩。她俩不是真的姐妹,只是以姐妹相称。那女孩其实是燕国的高月公主,那女人则是照料太子妃和小公主的郎中。我曾在燕国都城的大街上远远看过太子府的车队,高月公主锦衣华服,那女人陪在公主身边。我生平最恨为有钱人服务的郎中,她偏偏还挺凶,整天板着脸,只对小公主和颜悦色。”
你误会端木姑娘了——盖聂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端木蓉进王城是为照料墨家巨子的妻女,金钱,权贵,在她眼中不过是浮云。
但墨家先任巨子是燕太子丹的秘密却不便轻易外泄。
“燕国已经灭亡了,可高月公主依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杂草,我喜爱的墨家兄弟也不过是杂草。那女人是墨家的头领,大家都得听她吩咐。可小公主有时蛮不讲理,她也听从。”
盖聂回想起当年和端木蓉一起逃亡时,她明知月儿心智失常,却仍然考虑执行月儿的命令。
尽管她最后并未从命杀死盖聂,但可以想象倘若月儿心智正常,命令又不是杀人那么极端,她一定会选择违心服从。
一个人,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的身份,就选择违拗自己的本心,选择服从,多愚昧!
不过,她已经成长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她现在的心思,盖聂最清楚不过了。
只是她后来的成长与成熟,对眼前这个哭泣的孩子显然毫无意义,所以多说无益。
“不瞒你说,那些有钱人被秦军杀死时我有一种翻身的感觉。滴血的刀尖让我又害怕又畅快。直到遇见那姐妹俩,我才明白那样的心情是多么可笑。我没有办法再在墨家呆下去,没有办法继续面对可笑的自己可悲的人生。大家都说齐鲁之地富甲天下,雄踞齐鲁之地的儒家与墨家素来不睦,推崇有教无类人人平等,于是我偷偷离开了墨家,颠沛流离八个月,最终来到了桑海小圣贤庄。”
“后来呢?”盖聂耐心之极的声音,近乎温柔。
“我从来没见过比二师公更好看更好心的人。可惜我在小圣贤庄呆了四十九天,只见过他两次。初次见面时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他说阿明的明啊,左边是个日字,右边是个月字,合在一起日月同辉,是亮堂堂的意思。他要我明白这名字非常好,非常有意义,从名字上就能看出爹娘是多么爱我,在我身上寄托了多么美好的期望。”
这孩子在不识字的年纪,已经认识人生,已经历经磨难。
……盖聂怎么忍心指责他偏激。
“修身齐家平天下,儒家的人讲究修身,讲究一日三省吾身。像我这样的人,越学习越懂道理,越反省,越觉得羞愧难当。我明明是燕国人,看到秦军杀害同胞却心怀大畅,我不该如此狭隘,把个人的仇怨置于民族大义之上。说到底,郎中不肯帮忙,药铺老板不肯施舍,并不是害人,并不该死,害死我娘的是贫穷和疾病,并不是我这些同胞。说到底我就不该当小偷……盖先生你看,大道理我都明白,我也可以像那些爱欺负我的师兄一样,满嘴仁义道德。可我不想否定自己的真实心意,我恨那些看着我娘死去的人,看他们被秦军杀掉,我很痛快,秦军的屠杀保住了我的双手,我很高兴。在小圣贤庄每多呆一天,我对自己肮脏恶毒的灵魂就多了解一分。圣贤这个词简直是莫大的嘲讽,我是恶人,没必要拼命读书把自己弄成伪君子。恶人,就该呆在恶人聚集的地方。”
“所以你离开儒家进了流沙?”盖聂呆呆地问。
“我赢了二十七个竞争对手,进了流沙。”
“赢了二十七个竞争对手……”
“大师傅来接新人,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嘿,这么小。我挺起胸脯对他说,我是最小的,可只有我活到了最后。大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说,活下来就是好样的。我得到了真诚的赞美,我由衷地感到自己受之无愧。活下来,活得好,就是好样的。我在崇尚弱肉强食的流沙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基,盖先生,你知道聚散流沙的宗旨吗?”
“天地间自有法理。纯粹的法理,与国家、民族、血统无关。”
“没错!首领拯救了我!奉行首领的理念活下去,我再也不必否定自己!”孩子霍然而起,握紧了拳头,“首领,是我最崇拜的人!是伟人!”
(这个小妖精,噢不,小男孩,还是比较可爱的——卫庄飘飘然的心声。)
“阿明,听着,从一开始有罪的就不是你……”
“盖先生,我早就改名字啦。亮堂堂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