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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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赵站在巨石之上遥望,天穹广阔,笼罩着这迷梦一场。嬴秦,嬴秦有多想弄死他他知道,就像他多想杀了嬴秦一样。怎么会不明白呢?他们本出自一门,虽历经百年血缘早已淡薄,但按辈分排起来还是族兄弟的远亲,彼此的心思自然格外好猜。
族兄弟……嬴赵顿然转身,看着那人颦眉的模样,看着山谷中飘摇的,绣着秦字的玄鸟旌旗。那纹路和自己身边赵军青旗上的多么相像。玄鸟,黑色的鸟,他们二人共同的图腾,像他也像他,那人一袭黑衣,扬鞭驱马追赶他时姿态翩然如同玄鸟张开了它黑色的长翼。
性情暴戾的玄鸟啊,它居于雪亮的万千白刃所堆扎而成的高山之颠,冷漠凶狠地昂起了首,正傲岸地睥睨这这个天下。
但现在他可不是任他鱼肉的猎物,嬴赵思及此处,不禁俯首下望,秦军大约只有仓皇四顾的份了,他忍不住要去提醒一下他,提醒他他目前的处境,提醒他自己还没有那么脆弱濒死,尚能披挂戎装纵横沙场,提醒他……
算了,当初的誓言,大约连他也忘了个干净吧。
“一个秦人可都不要放走!”
那会儿与此刻,时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交错与重复,不过局面不尽相同。现在的他只是拔出剑,如此朗声吩咐道,言语里甚至还含着一丝笑意。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晚霞也终是徐徐褪去了颜色,消失在惨白无垠的天际。辽阔的苍穹由最初澄澈的浅蓝渐渐转为幽漆的深黑。夜鸟凄号,星辰尽现。又一台厮杀帷幕,缓缓拉开。
之前一阵乱箭过后,秦军死伤惨重。赵兵们扑进谷中,便是一场混乱的屠戮,呐喊声,砍斫声,在惨白月光照耀下的山谷里回荡。嬴赵身先士卒,奋力冲杀驰骋于乱阵之内,即使被刺中数回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无奈秦军在数量和士气上都有优势,即使赵军悍勇精于骑射天下闻名,将秦军牢牢困在此处,然自损也还是颇为严重。秦军最后几被全歼,同时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赵军,也所余无几。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孤孤寂寂。
所以等到最终,在一片乱战中身负重伤的嬴秦手持单剑,浑身是血地带着仅剩下的寥寥数百人,硬是突出重围,又按原路杀了出去时,嬴赵身边,竟没有多少兵力能够追上拦住他。就连嬴赵本人也在相搏中受伤,左臂旧创复发,马的蹄子也被人砍断,不能亲自飞驰将其生擒。
这男人在阵中斩杀秦军无数,一身胡服此时早已鲜血淋漓,他派出几支骑兵前去企图截下嬴秦,自己却在原地倚着树站着,看他怎样撤离。拦不住的……其实他本身很清楚,嬴秦此刻纵然落魄,不过元气未伤,久战疲惫缺少供给的赵军,并不能把他怎样。
果然,那几小队骑兵不多时竟给嬴秦仗剑斩杀大半,手起刃落,即使牵扯撕裂了伤口也并不介意,寒光闪处,红褐色的液体溅上那人严戾冷酷的面容,尸首纷纷倒地,被他冲出谷去。男人逃出前曾顿然勒马回首,仰起脸,那双幽漆的黑色眸子恨恨地瞧着嬴赵,片刻,突又分外阴鸷地冷笑起来。
中计了,此番真是彻底地中计了。
嬴赵一动不动地倚在那里回瞅他,依旧笑盈盈的,夜风猎猎地拂过他们二人,扬起他们彼此垂在脸侧的的鬓发同鲜血未干的衣角,月色清冷,一轮蟾宫高悬于霄汉之中,周遭浮动着几缕惨淡的白云。他们都伤得不轻,此刻在这样一泓银光下静默地相对而视,四周堆满了尸首,倒真像是个有去无回的修罗场了。
嬴秦只望了他一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扬鞭疾驰而去,当然,他需要快点离开这里。
现在换马去追已经追不上了,嬴赵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奔出几步后,解下了金带钩上悬着的漆画雕弓,“拿箭来。”他轻声道,一手接过身旁军士递过来的雉翎矢。臂上的创口依旧在往外淌着血,他却浑然无觉般地咬牙,张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失败者。用力过度,扭曲的伤口微微翻开,露出里头条状的肌肉和沾着浑浊黏液的组织。
左右人皆屏息静气,一时间,仅听得弓弦渐渐紧绷的声音,月光洒落在这男人脸上,显得他的面容异常地苍白。且看嬴赵慢慢将弓拉至最满,箭头对准了嬴秦的急行而去的背影,霍然一松,那枝箭就如同嗜杀凶狠的雕鹫一般,带着凌厉的风势,破空遥遥杀去,噗地一声戛然止住,尖利准确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躯体。
月色安谧,黑暗无边。嬴赵缓缓放下手内的弓,喘了口气,他面带微笑地望着数十步外的嬴秦,那一瞬间是怎样忽地停住了动作,身子前倾,然后重重地,翻身落马。
那一瞬间,前尘散尽,无论是明月还是黑夜,两旁的丘陵与伤兵,皆与之前数百年的交战相和,颦笑搏杀一起,被深深地定格于,天地流景之间。
☆、【三】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于宜安,却之,大破秦军,走秦将樊於期。
经此一战,派来攻赵的秦军被杀散,嬴赵大胜,重创嬴秦,天下侧目。数日后,他从肥累启程,凯旋邯郸。
残阳如血。
云谲波诡,忽如软棉,忽似奇峰,变幻无穷,在浅蓝的霄汉中堆积起连绵不绝的一大片雪海。金乌西沉,即将坠落,尚还不甘心地留连于天边,折射出格外灿烂的回光,映得满天云霞都带上了一丝金色。
嬴赵一行长途跋涉回邯郸时,城内已上华灯。集市热闹了一天之后终将收场,街道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商贾,清点完今日所获的钱粮后,便纷纷携着余货结伴赶回家去。
可巧这时候长袂利履的赵女们也最爱出来活动,她们戴着镂玉琢成的花钿,明珰环佩随着优雅的莲步轻轻晃荡碰出叮咚声响,青黛脂粉勾勒涂抹得那一张张面庞艳丽如画。
这里的女人以她们的娇艳美貌和轻浮势利而闻名天下,她们此刻正从容地行走在暮色渐浓的邯郸城内,频频回首妩媚而精明地打量着过路人,间或低声缓歌一曲,赵音悲凉浸透了夜风。
突然————像是什么信号被引发了似地,从城市的正南方隔空传来隐隐甸甸之声,沉闷、古老且压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是转动巨型的木质门轴的声音,邯郸正南高大的青色城门正被庄重地一点点开启。
马蹄声响带来战场上粗粝的烟沙,夕阳温暖的赤金色光线照着打头与城门同色的玄鸟旌旗,从肥累凯旋归来的军队,通过那被开启的城门徐徐行入。胜利让他们精神抖擞,没有哪怕一个人现出疲惫之色,缀丝带的旌旗被高举着,迎风招展开来。赵国尚青,玄鸟即是他们所崇拜的图腾,那繁诡玄秘的图案,绣线勾就得鲜活流丽。
这队身着胡服、腰佩雕弓的人马穿过悬挂着青底金字的牌匾的城门,慢慢步入邯郸城中。远离了战场,嬴赵骑在马上,左右环顾着城内这一排排气势恢弘精巧华丽的楼馆巷陌,它们鳞次栉比,似无尽头。就连嬴赵自己也不禁要感到惊奇:好一座富庶安饶的乐园,赵国明明已处于灭亡的边缘,可邯郸依旧繁华如许,似乎是这战乱末世里一片安然的绿洲。
军队从热闹的市区慢慢穿行而过,直往赵宫殿所在之处走去,将军李牧准备去拜谒赵王。回程之前,赵王迁就因其战有功,下令封其为武安君,并允许全民歌舞狂欢饮酒三日,以庆贺这难得的胜利。
赵乃四战之地,民俗剽厉尚武。李牧打了胜仗扭转局势,自然会赢得民众无限的敬重。像是早就约定好似地,他们所路过的地方,行人皆自行止住,商贾们跪在了道旁,赵女们也停下了脚步,一切好像都暂时凝固了,人人都用惊奇而敬佩的、近乎狂热的崇拜眼神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看着他们中走在最前面的武安君,这真是个神一样的男人,赵国战胜的消息传到国中的那一刻,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李牧出任之前,嬴赵曾在秦军的大举进攻下连连败退,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如果没有李牧,这会儿喝酒庆功的肯定就是嬴秦了。好不容易从那人手里掰回一局,国内自然是万众欢腾,酒肆里几乎日日都挤满了人,互相大声庆贺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路边随时可见拼命痛饮直至卧倒在路边的醉汉,口中还念叨着什么誓献此颅以绝秦人。
嬴赵却在这之前就喝醉过了,那日他在军帐中,抱着偷袭时从秦营劫来的酒,饮干了一坛又一坛。秦赵两地人皆好杯中物,那佳酿制的甚烈,饶他酒量再好,也还是喝得酩酊大醉,便于帐下舞剑作歌,又跑去调自己那张琴,定要弹一曲《文王操》方肯罢休,士兵来劝,他就拍着几案大骂起来,骂的却不是那来劝的人。
“你以为派你来的当今的王上赵迁如何?”他笑着看向那来扯他的人,又一把将其甩开。“噫,告诉你!他不过是个邯/郸倡女的儿子!况且庶出还不是长子,知道么?先王爱其母,因而效武灵王废长立幼,动摇国本,立了这个糊涂坯子上来!”
左右侍从吓得登时脸色惨白,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上去就捂他的嘴。可嬴赵像还嫌不够一般,猝然发力挣脱他们,复一下下地敲着桌子声讨说:“他那位母亲,私下里我是叫做倡后的,不尊先王,□不止。我只道司空见惯,也没必要守什么节,就随她去。哪里想她勾结大臣,扰乱朝纲,一天比一天过分!”他啪嗒摔了一个陶杯,猛地奋袂而起,悲凉地高声吟道:“君如此,太后如此,简襄之业,有谁继之!”说着,又抓起一件酒器往地上狠狠一掷,不过这次倒是个青铜的,当啷一声脆响,在地上滚了几圈,给人拾起来了。
他扔完,四下一片安静,这下侍从们惊恐得连上去拦他也不敢了,都只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哆嗦着嘴唇。却见嬴赵在那悲恸了一会,蓦然重新老实地坐下了,咳了两声,给自己再斟了杯酒,一口饮尽,接着伏在那冰冷的案几上,慢慢地自言自语道:“不过我在长平已经输给嬴秦了,让谁来当王也没用。”
那次嬴赵醉得十分厉害,以至于第二日起来头疼了一天,想起自己前一日发疯说的话,不禁更是脑热。为了掩盖风声,防止有人将这不敬之语泄露给赵王,他只得下令,将当日在场的侍从统统捕杀。帐外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他在帐内抿紧嘴唇,沉默地抚着随军带来的青色瑶琴。幸好,肥累离邯/郸远得很,他在那里捶桌痛斥时赵王迁在装饰奢靡的宫内欣赏着歌舞乐声,什么都不会听见。
装饰奢靡的宫内,现在他终是带着胜利回到这装饰奢靡的宫内来了,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那里,雕绘饕餮玄鸟纹路的青门之后,掩饰一堆裹着罗绮绸纱的腌渍发臭的酒肉。
然而晚霞深绛,金色的回光渐敛,军队还是在缓缓前行,远远望去,赵宫渐近。那君王家的亭台宫阙巍峨伫立,被夕阳涂成一片血色,想必内部定是钩心斗角、廊腰缦回,雕梁画栋仿若仙宇阆苑吧。
倏地,有慷慨的羽调自不远处传来,嬴赵一行人刚好撞见一个喝得烂醉的酒鬼跌跌撞撞地从临街的坊肆中抢出,卧在路边,旁若无人地放声弹剑而歌。赵人多好酒,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此刻落日余晖斜照出滔天血色,那人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面上,赵地的民谣声调悲烈,听得人心头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