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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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日不能将我打败,一日不能自我身边离开。”唐夜轻描淡写地对上银色面具后的锋利视线,“你首要该学会的便是隐藏杀气。”
一切皆如料想,但对方偷习五拍情弦却令唐夜微微惊愕。此乃一击必杀的招数,无人能抵,但毁人亦自毁,每运内力等同承受重创。天蟾历任坛主唯两人练过此招,七年内具心脉尽碎而亡。
“你可知我败在何处?”手旁一把断弦琵琶,唐夜却无力举抱,因在琵琶不远处赫然是条血淋淋的臂膀。他面色惨白,神情却十分平静,“我对他人残忍,你是对自己……”
“宁愿如此也要回去的地方……”轻咳一声,黑红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口鼻,唐夜讽刺道:“可笑你永远回不去……”
“雁池……你早非——”
弦音响,割裂唐夜脖颈的同时,阻断了对方含在口中的话。
红衣人漠然转身,无丝毫留恋。
过去许多事他已忘记,而十二年后的金山镇似乎并无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
段雁池走向街旁小贩,指尖尚未触及,便听对方热情招呼道:“客官,这脸帕质料好,绣工精巧,姑娘家一定喜爱。”
指尖顿了顿,段雁池微弯唇角,“我无人可送。”
摊贩瞧他装扮虽可怖,然态度平和,便又壮胆奉承道:“客官品貌还怕无姑娘青眼吗?相信这帕子很快便会寻得主人。”
段雁池收敛笑容,小贩吓得立即止了声。
许多事他已忘记……因为想或想不起,没有意义。
人流如织,他等不到那个等他的人。
当年仅仅盏茶工夫,那人也不肯老实守在原地;如今十二个春夏秋冬逝去,他又要找多久?
无所谓四周目光,段雁池捏着龙型糖人坐在了离“家”不远的石墩上。
日头西沉,最终带走光明。
入夜时分气温骤降,他却仿佛与石墩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侧首望向“家”的方向,似乎再等片刻就会有个少年朝他跑来,牵住他的手,满脸担忧又忍不罗嗦;他们手牵手走回,少不得爹的训斥,娘的铁掌,可桌上烛火温暖,饭是热的。他揉着屁股坐下,边吃边抬眼看看身旁,爹在,娘在……碗里伸进双筷子,是烦人鬼夹菜给他,“弟弟,这是你最爱吃的。”
弟弟,饿了吧?
弟弟,冷不冷?
疼不疼……
弟弟……你怕吗……
怕……段雁池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他没有忘记,没有一天忘记。
他想他想得血已冰冷,他想他想得变成了最残忍锋利的武器,只为杀出血路,来到他身边。
“素……和……”
十二年间,段雁池第一次轻唤对方。
糖人被留在了石墩上,他起身离开,卸下最后“重担”,他脚下的路没有迟疑。
爹,娘,烦人鬼——那是属于英郎的回忆,与段雁池无关。
段雁池已懂得隐藏杀气,那和藏起真实的自己同样简单——他被仇恨杀死,因仇恨重生。
他立誓,报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第五十一章
英郎坠落的悬崖,沈素和敢至时周围已无人迹。弟弟或许遭遇不幸,但如此假设沈素和甚至想也未想,他固执坚信,弟弟活着,活着。
绕过半壁山崖,寻见条陡峭崎岖的斜坡,沈素和借助枯藤野蔓攀爬而下。
道路泥泞,险险几次命悬一线,浑身不知被枝杈利石割破多少血口。雨夜漆黑,沈素和已瞧不清眼前景物,他松开只手想擦拭脸庞雨水,结果脚底打滑,他猛地下坠,双手只来得及揪住几束草叶。滚落间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后腰传来巨痛,他被斜生的老树所“救”,然紧挎肩头的包袱却不知遗落何处。
痛哼被隐入喉间,他极其缓慢地挪动手脚,再次摸索着向下攀行。
曾经,他仰望弟弟爬上高耸树干,他担忧对方安危,却无法否认自己的胆怯。他想救雏鸟,而未尝试便已放弃。谨小慎微,生怕一丝差池,生怕叶夫人悲伤……可怯懦换来弟弟自树顶摔落,换来此刻无尽懊悔。
他的命早不属于自己。
素若水的期望,叶夫人的牺牲,英郎的转身离去——无人过问,这些是否他所想要?
一命抵一命,再不能更轻松……然而他雨下挣扎,忍耐痛楚,却是为了活下去。十岁少年,已懂得活着更难。
崖底,沈素和未能寻见弟弟踪影。他攥着把酸枣枝,吃着那果子,喝着蓄积石坑的雨水一路辗转金山镇。
路人眼里,他只是个小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穿着单脚的鞋子。夜幕时分,他会静静守在饭馆后的深巷,运气好总有残羹足以果腹。
久而久之,他对饥饱渐渐没了概念。饿个两三日,并不觉难捱。
直到与沈慕来相遇,沈素和穿着厚实新衣,坐在男子身旁,桌面摆满热乎乎的饭菜。
安静的饭馆里只有沈素和咀嚼吞咽的声音。
那些菜他看也不看,夹起肥腻的肉塞得满嘴都是。
“慢点吃。”
沈慕来的温和,在眼瞧少年扔下筷子,一只手探入碟中,抓起所剩无几的肉时立刻变成了惊愕。
“素和!”禁锢少年手腕,沈慕来眼里没有责备。
沈素和充耳不闻,另只手拣拾掉落的食物急切送进嘴巴。
沈慕来未及制止,却见沈素和忽而僵了僵,一低头将先前吃下的尽数呕出。
鲜红的肉酱,鲜红的血。
自那起,沈素和再不碰荤腥——最后一口肉的滋味无疑绝望,他不懂自己为何活着?他吃着这些,弟弟在哪,在哪里受苦?
跟随沈慕来身边不久,沈素和夜不能寐,即使短暂休憩也会额汗淋漓地惊醒。
医仙之名享誉武林,却对少年束手无策。半月后,沈慕来无奈带其前往拜会友人狄宾良。
狄宾良乃异族萨满,通会灵心之术。沈慕来前往北漠贺兰岭时与他相识,谁想剪不断理还乱,对方追至中原,从此常居姑苏。
狄宾良相貌惑人,但气质冰冷,世间能令他动怒的唯沈氏师徒!对方面前,他向来极尽尖酸刻薄,暗讽鸡窝飞出了金凤凰。
无心计较,沈慕来温言软语,诚恳相求;狄宾良嘴不饶人,可该做的一样不落。
之前沈慕来任何疑问,沈素和或沉默,或摇头,所以此行结果实在出乎预料。狄宾良同是震惊,望向被安神香催眠的少年,心想一语成谶,却是要命的“预言”。
五年前贺兰被斩九族,谁人不晓?
沈慕来惹的何止烫手山芋?
屋外,狄宾良立于细雪中,背对沈慕来道:“贺兰晔所犯重罪,大昀天子怎会善罢甘休。”
沈慕来沉默许久,久到狄宾良以为对方认同了自己观点。
转身同时,狄宾良耳闻长叹。
“人的自私往往在于甚少设身处地。”沈慕来踱步,绕过狄宾良边走边道:“我错不该将他带来,他内心秘密不愿人知;而我举动才真正使他无处容身。我救他,剖他往日伤口,最终弃他,与亲手杀他有何区别?”
“你想解他心结才来找我,何必说得如此不堪!”
“我初衷虽为他,结果证实不过一己之私。”沈慕来摇头。
狄宾良忍了又忍,愤然道:“他不是你该碰的人!”
“好友关心,沈慕来由衷感谢。”回望对方,沈慕来微笑道:“但我心意已决,无论他过往身世。”
两年好友,接下二十年,狄宾良清楚自己依旧只能身为“好友”。
院里梅树,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少年伫立门前,赤着双脚。
沈慕来与狄宾良皆一怔,安神香竟然失效,对方比预期早醒足两个时辰。
少年面无表情,踩着冰冷地面走向沈慕来,片刻光景,乌发上便落了层雪屑。
“贺兰晔是我父亲。”沈素和抿了抿唇,仰望男子,任雪掩长睫,“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狄宾良转眼提出双鞋,扔在了沈素和脚旁。
沈素和心知肚明地将鞋套好,深深揖礼,对着沈慕来,对着狄宾良。
沈慕来未发一语,直至少年离去。
寂静小院唯有窸窣雪音。
“他如此懂事,也省下我浪费口舌。”狄宾良观察着对方神色,步步靠近。
三步距离时,沈慕来骤然转身,即将跨出门槛却被狄宾良牢实地堵了去路。
狄宾良眉头紧皱,比那枝头晶雪更秀美的面庞铁青道:“你看不出他根本不想受你恩惠?你救他才是一己之私!”
沈慕来直视对方,“请好友让路。”
“我若不让呢!”此情此景,狄宾良亲历数次,可又哪回,他当真阻挡得了……
打佯的街市店铺红烛高挂,温暖了雪色,以及那串孤单脚印。
“你想去哪里?”
身后传来温柔嗓音,沈素和走出几步才惊觉回头。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间,“红雪”纷纷洒洒。
“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沈素和依旧那句话,他害死爹娘,害了弟弟;为口饭,他跟在男子身边,可明白终也会害了对方……
沈慕来走近,半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凉手背,“施恩所求并不为报,任何人都有无助之时,彼此援手乃人性之善。”
沈素和低垂脑袋,咬紧牙关。
沈慕来牵起少年,遥望远方,“你眼里的景象是什么?”
沈素和只见漫天飘雪。
“冬去春来,庭暖花开。”沈慕来垂首对着少年道:“师父想你所见同样风景。”
愣了愣,沈素和猛地抬头,“师父?”
“你愿做沈慕来的徒弟吗?”
那笑容永远留在了沈素和心底。
——他救你养你,十五年如父恩情,你便如此报答?
亏欠师父的他无以为报。
——同根而生,即使外表有异,其血脉相连。他之期待,无论登天入地,我以命奉陪。
这份期盼也终无实现那日。
至善,至性,沈素和皆未能做到。
他受制于人,再无选择。
一心寻找的就在眼前,而寻见后该做些什么,他始终没有想过。因为命可贵可贱,他为别人而活,身上承载道道枷锁,也可为别人而死,甚至对方与他毫不相干。
“答应我,活下去。”此言分量,沈素和担了十几年,他知道那有多沉重。
怔愣于眼底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