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作者:江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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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灵都暂时略过了,他此时心中一宽,便安然睡去,脸上也微微放松,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何燕常见他昏睡过去,这才再次解开衣结,眯起眼睛来,对着日光慢慢的上药。
他一路背着赵灵从山里走出,小腹的伤口早已裂开,因此房里除了药香,还混杂了一股腥甜的血气。
何燕常被这股血的味道弄得心绪烦乱,只是想要开窗透气,可惜房里到底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赵灵,所以他将就了一下,忍了过去。
他这道伤口在事发之前就有了,从左胸斜着划了下去,小腹处最深,血肉都翻了出来,幸好罗俊青的兵器上从不喂有毒,不然即便是他,只怕也撑不到此时。
沈梦年少时体内带毒,冬时他便带沈梦来此山中封山静养,罗俊青年年都与他约战春日,今年却得了一把金环砍刀,十分中意,因此等不及要与他再比试一回,非要提前不可。他其实可应可不应,只是想到沈梦生辰将近,便顺便出去了一趟,与罗俊青比试一场,也顺路选件寿礼回来。
可惜他带伤回到教中,还不曾告知身边众人,就遇上这麽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他若不是受着伤,毒性提早发作起来,痛的他清醒过来,只怕如今早落在了沈梦的手里。
何燕常还是有些自负的,他当初收下沈梦,便觉得没甚麽破不了的局,没甚麽解不开的结,便是沈梦心思沈重,仇家厉害,他也不放在眼里。
他养沈梦七年,自以为把沈梦看得极清,却不想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
他知道沈梦必然要回来,所以他一旦清醒,即刻动身逃离,临走之时,他只带了一件白麾,这还是前年他送给沈梦的。
他就这样只身下山,心里空茫一片,甚麽也不曾想过,直到寻到赵灵,他才有些清醒过来。
四
赵灵早已昏死在路上,身上大雪覆盖,犹如坟茔一般。他突然觉得伤口处有些疼痛,才想起怀里还揣着千里迢迢为沈梦带来的寿礼。他取出那个装着寿礼的锦囊,看也不看的朝山下扔了出去。然後赤手空拳的把赵灵从雪里挖了出来,一路背出山。
他於这山里极熟,只怕闭着眼都可以走出山去。
只是他谁也不曾告诉,当年他便是在这山里长大的,那时,他还不叫做何燕常,他叫何三。
所以当初沈梦奇怪他如何知道这样一处荒山时,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有教众提起。
他背着赵灵,心里只凭着一口气撑着,一路走出山後来。许多年了,他甚至还有些怕,怕旧时记忆中的山居久无人住,早已坍塌了。
不想一路走来,眼前所见,仍是好的,只是荒废许久,冰冷的毫无人气罢了。
何燕常把赵灵放在地上,先替他擦雪暖身,慢慢的看见了些血色,才敢将他放在床上,拿破被将他遮盖。
他年幼时便在这里。那时他曾想,总有一日,他要走出这深山去,做一个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可以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手下有许多的兄弟,身边有许多的美人,膝下有很多的儿女。
等他做了这一教之主,投怀送抱的女人就多了,他被弄得不胜其烦,就把年幼时发下的宏愿略作修改:膝下儿女便不必了,其他的倒是依旧。
这话他曾与罗俊青说过,罗俊青那时使一把鲨骨刀,也不知从哪里得来得兵器,极其蠢笨,被他一剑斩断,心中愤恨,正无处发泄。听他如此说,便嘲讽道:何燕常,你不觉得一个男子向人投怀送抱,比女人做来,更令人可鄙麽?
何燕常毫不介怀,说:至少不会像女人一般,每日里哭哭啼啼,长吁短叹,弄得人心烦。
沈梦便是这点好,他宠爱他,也为沈梦尤其懂事,所以他不但替沈梦解毒,还教他内功心法和剑法,更把教中一些事务委任於他。
沈梦和他不同,沈梦是极刻苦用功的性子,数九寒天里,他可以赤脚在雪里里练剑,却不叫半个苦字。
他却不同,他天资聪颖,别人付出百倍千倍的所得,他却轻而易举,他常常觉得是上天眷顾,所以生平就不太奢求。他又天性懒惰,已是呼风唤雨的所在,美酒佳人,人生几何,趁早享乐才是,便不肯多用些功,所以罗俊青原本与他不相上下,此一回交战,却能重创於他。
那时他已经隐隐的生出了退隐之意,只是还不及筹划,便在沈梦身上,跌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
於是多年以後,该有的他都有过了,却还是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此处。
不但两手空空,还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赵灵,身上还有不知毒性究竟如何的余毒,这些都是托沈梦所赐,这样的大方,一点馀地也不给他留。
何燕常把伤口仔细的上了药,然後仍旧把伤处包扎了起来。
若不是罗俊青非要与他约战,又见他伤得重,所以舍得家传的好药送他,今日里,他何燕常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沈梦隐忍不发这样久,一旦出手,倒也狠绝。其实他也能猜出沈梦的心中所想,事到如今,他何燕常无论生死,沈梦都不会放手的。此时此刻,只怕已在搜山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沈梦如何放心得下?便是夺了教主印,只怕也坐立不安。
不过这种种的阴差阳错,倒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何燕常眯起了眼,看着漏风的窗,突然想,我如今大难不死,真是诸多侥幸,也不知是不是天意眷顾,不忍心叫我死得那样狼狈。
只是沈梦那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不知要怎样恼恨哩。想到这里,何燕常忍不住微微一笑,倒觉得沈梦有些可怜。
五
沈梦在阁里翻看教中的事务,又耐着性子等了一日,却仍是没人寻到何燕常的尸体。教众们搜寻了一天一夜,又累又冷,此刻都惴惴不安的站立在门外,等着听他的吩咐。
沈梦有心命众人继续搜寻,却也知道他如今新得教主印,其实该恩威并重才对,他忍着焦躁,吩咐下去,让搜山的教众都按数去账房领赏。
他如今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再叫他们搜寻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益罢了,他若仍想掌控教务,便不该再次大开杀戒。
於是他屏退众人,独自一个留在房里,来回的踱步沈吟。他有心想要自去搜寻一边,却怕耗力太甚,於已有伤。他当时重伤赵灵,又为了立威,杀了那许多人,其实也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此刻该做的,应该细致休养才是。他在这阁里也搜寻了许久,并不见甚麽密道暗房,外面又是大雪封山,洋洋洒洒的下个不停,此刻又入了夜,他就不信,何燕常还能逃出去不成?
只是不见何燕常的踪迹,不知何燕常的死活,他心中到底不安,怕这人还留有甚麽後手。
他正在这里烦躁,门外却有人求见。
沈梦在椅中坐定,才命他进来。来得是个三十多岁的教众,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到沈梦面前,谄媚的说道:“教主,这是小人在山下寻到的。”
沈梦与何燕常不同,生平最恨谄媚小人,只是他一见那锦囊,便知是何燕常身佩之物,面色一变,伸手拿了过来。
“山下?怎麽别人不曾寻到,偏偏你寻到了?”沈梦仔细的盘问他。
“小人养了一只鸟儿,眼睛利,飞高便瞧见了。”
沈梦见他那副点头哈腰的巴结样子,心中一阵儿险嫌恶,也不知当初何燕常就怎麽还乐在其中。
“既然如此,何燕常一个大活人走脱了,怎麽没找见?”沈梦的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那个教众低头看他,猜度他的心意,小心答道:“他没了内力,哪里受得住这样大雪?都一天一宿了,怕是死了,被雪埋住了,所以看不出。”
沈梦握紧了手中的锦囊,手心一片冰凉,想,这怎麽可能,可他开了口,却只说:“好,你若是寻到他的尸首,我也有打赏,你先下去吧。”
想了想,又喊了人进来,吩咐要把赵灵的尸首也一并寻回。
他不知锦囊中究竟是何物,想要打开一看,只是束口的细绳却系得极紧,他解了半天解不开,却觉得气血翻涌,压也压不下去,竟然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沈梦愣住了,锦囊是黑地金云纹的,暗金色的云纹上全是鲜血,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沈梦捏紧了锦囊,心想,大仇尚未报得,我心绪怎能为他起伏?他内力均无,所以死得这样容易,不过是我算计不足,死便死了,何必多想?
沈梦镇定心神,不再多想,把锦囊收起在暗格之中,仍旧翻开教中要务,仔细的看了起来。等到大雪消融,他便要出山,那时教中上下许多事务,他都要一一问过起来,不能如何燕常在时一般,不闻不问的,把一乾教众放任自流。
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该在这里想何燕常。那个人便是死得再容易,他心里便是再不甘,也无济於事了。
六
赵灵扶着墙,吃力的走了出去,看见何燕常正哼着歌儿在门外替他削拐杖,就忍不住想伸手接过来。
何燕常看他一眼,慢吞吞的说:“还是算了吧,等你腿好了再伺候我。”
赵灵笑了起来,就扶着墙溜了下去,坐在门槛上看他。
何燕常用手摸了摸木拐,似乎是觉着不够光滑,便又细细的削磨了起来。等到差不多了,他才递给赵灵,说:“你试试,要是能走,咱们等等就走。”
赵灵打了个激灵,振奋了起来,他睡了几日,何燕常却只是让他好好的养伤。他看何燕常行动无碍,彷佛没有甚麽伤,便觉得这人是对沈梦心软了,却也不敢问。如今听了这一句要走的话,真是大为欢喜,想,教主终於拿定了主意,要回去收拾那个忘恩负义的沈梦了麽?
“咱们出山。”何燕常看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激动得有些可笑。
赵灵愣住了,“这雪还在下,咱们怎麽出山?”
“等到雪也不下了,你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何燕常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呵了口气,撵他回去,跟他说:“你以为我在等谁?我不过是在等你能走而已。不然这几日雪愈来愈厚,我乾嘛不走?”
“可是……,”赵灵心中窝了一团火,想说,那个沈梦还在山里,趁外面的人甚麽都不知道,先杀了回去再说啊?
“这毒厉害得很,发作起来,内力丝毫全无,不趁早逃命,难道还要回去送死不成?”何燕常说起此事,虽是轻描淡写,可听在赵灵耳中,却无异於晴天霹雳。
数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许多疑惑,此刻却都堵在嗓子眼里,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何燕常见他这副如丧考批的样子就好笑,拍拍他的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灵,人要能屈能伸。”
赵灵没说话。何燕常不再管他了,去把屋里那几床破得连棉絮都露出来的破被拆了拆,替他缠绑在腿上和手臂上。赵灵看他有条不紊的准备着这些琐事,突然想,这个人为甚麽能把这件事看得这样淡?淡得就好像天上的云一样,风一吹就没了?
“这一路我不会等你,若是你走不出,便自生自灭吧,如何?”
赵灵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说:“教主,你少看不起我。”
“我看你平日里臂力尚可,应该能活着跟我走出去吧。”何燕常看他几眼,如此说道。
赵灵摸上了木拐,挑衅般的看着他,何燕常看了看门外的大雪,又呵了一下手,这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