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与大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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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闻言伸手一摸,在他脸上摸了一手水,“你哭啥?”
“啥?”谢九疑惑地问。
“你在替我哭吗?那就不用啦,你这凶大夫见天儿骂我,我都紧张得想不起旁的了。你若是少去几次关内,孤单就离我更远啦。”
酒徒叹着气,笨拙粗鲁地用被子给他揩了揩眼泪,因为看不见,所以抹到谢九嘴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口水。
“谁替你哭!”谢九哽咽道,“我、我是替他难过呢?”
“为他?!为啥?”酒徒有点不高兴——明明自己才是与谢大善人相处多年的那个人,他却偏替那混蛋难过!也不说安慰自己两句呢……
“他中意你,你中意他,可他却要被你杀掉了……”谢九一边流泪,吃吃地笑起来,“像是戏文的咯:‘原以为是两厢情愿、意与神共,却哪知,天地转也,有情人相仇雠,不死不休’!”
“你个南楚人,咋这么会我们的京戏念白?”酒徒捧场地鼓掌。
谢九道:“我喜欢的那个,乃是长安人!”
“那倒是老乡了,有机会认识认识。”酒徒皱了皱眉,恶声恶气地说,“你当真有意中人?未婚妻子?下聘了吗?定婚期了吗?她得的是什么病?会传给你吗?带着病嫁娶不太好吧!”
“唉!我哪里会嫌弃她……”谢九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说不出的忧郁,“只怕,我想娶还娶不到呢。唉!唉!”
他连连地叹着,忽然拿起嗓子,唱起了南国的小调:
“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老……”
他声音清冽,因为醉了,便少了一分平日的高傲凌人,多了一分楚人的柔和文雅。他唱曲儿也不似酒徒那般不着调,唱得竟十分好听。
酒徒枕着手臂仰躺着,听他唱曲,仿佛眨眼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是少年登科,是朱雀道上并骑游街,是风花雪月下诗酒相交、言语投契、设香三炷、歃血成兄弟,更是共济国难,同擦戈戟,同束戎装,连翩西北驰,威武潇洒的年纪。
如今,窝着旧衾,仰对漏瓦间的星光,落魄亦是乐得安居。只叹那系舟柳下、驻马高楼的日子,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在记忆里,那个人总是一副清高儒雅的模样,便是杀敌浴血,也是那般风华茂茂。
这,与那个公堂之上不敢与他对视,构陷污蔑他的无耻之徒,完全是两样人吧。至于金戈铁马、挥鞭直指西凉大漠的那些个意气风发的旧事,也有很久很久不曾入梦了。
酒徒想着想着,又想哭,又想笑。大老爷们儿扭曲着一张脸,眼眶微有些湿。
“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老……”
他慢悠悠地唱着,低沉沙哑的嗓音和着谢九清冽的嗓音,虽有些跑调,却意外的和谐。
“唉,黄昏早就老了,夜都深得很了,你快快睡吧!”他拍拍谢九的背,像在哄小孩。
谢九却不爱搭理他,翻来覆去地哼着曲儿,就是不睡觉,反复吟着“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笨冤家,害则害谁曾惯,傻则傻不似今番……恨则恨……嗝,恨则恨……孤帏绣衾寒……”
“你别说,大漠晚上这么冷,两个人睡也暖和不起来。”酒徒捁住谢九,摸了摸他去年自私地独给自个儿换的新被,幽怨道,“以为本将军威武就不怕冷么!……我说谢大善人啊,我这床被子盖了这么多年,棉花都攒成团了,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换床新的?”
谢九打了个酒嗝,蜷在被子里,一蹭一蹭地凑了过来,嘴里倒是不唠叨了,只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叫人听不清。
“大漠夜里好冷啊……”酒徒仰对着有些破陋的屋顶,清冷的星光透过瓦缝洒在脸上,竟有些燥燥的感觉。他将谢九捁得愈紧,忽而道:“你蜷这样紧,可是冷吗?”
谢九迷迷糊糊地胡乱点点头,隐约觉得身上的被子一重,口吃不清地犹在喃喃。
这一回,酒徒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岳大傻,我对你好不好?好不好?”
酒徒失笑,掀开两重被子钻进去,摸索着揽住谢九瘦削的肩和细窄的腰,耳语道:“你待我自然极好……不过,等找到你师父,你便要回去成亲吗?你之后会回南楚吗?其实……大漠风光不错,我看了这许多年也没看厌……你带着你娘子到阳关来找我好不好?我给你们腾最大的院子……那时候我也回来任上,你就靠着将军府安家好不好?我还可以给你买冯家铺的酒……想喝多少喝多少,我断不会像你一般小气……俸禄全拿来请你喝酒吃肉也可……”
“岳大傻……”谢九耳朵痒痒的,不由晃了晃脑袋,呢喃道,“我对你好不好?我是不是大善人?”
“当然好。你当然是善人,若非如此,你为何对我这么好?莫非……”酒徒美滋滋地笑道,“谢大夫是看上本大爷的美色了?”
“岳晖!!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大混蛋!”谢九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翻过身,压在酒徒身上醉醺醺地大嚷着,一口酒气喷在酒徒的脸上,勾得酒徒肚里的馋虫爬来爬去,痒死。
酒徒才不计较醉鬼的风言风语呢,好脾气地推了谢九一把,想叫他安分睡觉,却不小心推到了谢九撑着床榻的手,害得谢九一下没撑住,重重地跌在酒徒的身上。
酒徒也愣了,只感觉有个温温热热、软软薄薄的东西落到了自己下唇上。那见鬼玩意儿带着浓浓的酒气,害得馋虫闹腾的酒鬼痒得大气不敢出,只由着那见鬼玩意儿傻了吧唧地在自己两瓣肉上贴了一会儿,然后左咂摸一下,右咂摸一下,还重重咬一口。
好不容易待那玩意儿撤开,他才重重舒了口气,还不待想明白咋回事儿,就听身边人重重一个翻身,“呸呸”好几声,嫌弃道:“大傻,咱家肉怎么放臭了?”
酒徒气结,卡住谢九的脖子真想一把给掰了,到底没舍得下手,但——断不能让这货的恶毒口舌占爷这么大一个便宜!
酒徒心思一转,肚里的虫子开始乱爬,痒得要命,指挥着酒徒循着那酒气扑了过去,猛地一下把那见鬼玩意儿压在唇下,一啜一啜,也不知啜到的是酒是蜜,总之是比蜜醇、比酒甜。啜着啜着越发不过瘾,便吮得愈发深,仿佛要顺着唇舌喉管把那人肺里心里的情绪想法也吸过来,品咂明白了才好呢。
好半天,他才低喘着退了,用鼻尖口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人的眉眼脸颊,仿佛那样便能在心里勾画出一副他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容貌来。
“不冷了吧?”他拥着谢九,心口酸甜苦辣咸,比酒的味道还强烈。
谢九蹭了蹭他的胸口,模模糊糊地抱怨道:“好臭……”
酒徒翻了个白眼,扳过谢九的脑袋,狠狠啜了一口冯家铺老酒的余香,舒爽道:“真香!”
再听身畔,已是呼吸平稳,在温暖的双重衾下,睡得安然。
拾
天气越发的冷了,大漠的风沙也越发的厉害。
谢九再一次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归来的时候,酒徒依旧坐在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等他。
“知道么,阳关守将这个位置现在还空着等你,副将也换回了你的旧部。”谢九把背囊压给酒徒,自己松了松肩膀,“听说,你那些被夺了兵权或者调去别地的部下,也都在往阳关来的路上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找你了。”
“嗯。”酒徒老实地替谢大夫背包,慢吞吞地跟在他的后面,“你是想说,到时候我想赖在你这儿也赖不成了?”
“然也。”谢大夫不客气地说道,见酒徒一下露出很沮丧的表情,不由缓和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打算再留在这儿了。”
“你师父……”酒徒迟疑道。
“没找到。”谢九耸肩道,“估计是找不到了,我准备回长安去,尽我所能帮她治病罢了。”
“……我跟你一起走。”酒徒道。
“跟我一起?你傻了么?你直接去找你旧部,肯定妥妥地送你回长安。跟我一起,肯定会很辛苦。”谢九道。
“我还瞎着,怎么好见他们。”酒徒强调着,“还不如回长安去,找到名医的可能性还大些。”
“……我其实知道一个可能可以治好你的方法。”谢九低声道,“只不过这个方法太过麻烦,我一个月前才凑好药材,直到现在才下决心试试……要动刀子,会很疼,你受得住吗?可能还会失败……如果失败了,就连我师父也没可能治好你了。”
“我信你。”酒徒微笑道,“况且,我当年瞎眼的痛都受过了,重见光明的痛对我来说,岂不是快乐么?”
“抱歉……”谢九低哑地道了一声,清冽的嗓音竟然有一点破碎的喑哑。
“怎么会啊,找不到医圣又不是你的错。”酒徒连忙道,“倒是你……我只怕你给我治病会耽误回去看你未婚妻子。”
“不妨事,很快的。一个晚上就好,之后三个月坚持服药便是了。”谢九笑道,“我原想的,就是给你治完了把药留下再走。如今你愿意与我一道上路也好,若有意外病变,我还可以看顾到,平日也可以帮你上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先给你处理一只眼睛,万一没治好,以后若是遇上我师父,你也还有一只眼可以复明。”
“啊,一只眼就够用了!那便说定了?你可不要抛下我这个瞎子跑了。”
“蠢驴,瞎担心什么?!快烧火去!我要给你煮麻沸药呢。”
拾壹
秋风未了春风逝,老去万缘轻。
长安古道上,年前新皇登基时刚刚栽种的嫩柳早在东风乍起的时候就抽出了新芽,到如今,已有一番初夏时节的蓬勃气象。
季节的轮换是多么快啊。既多情,又无情。
旅人牵着瘦马,轻抚那嫩绿的柳芽,心想,终有日,这夏天的朝气和挺拔,也会化作枯藤老叶,落入污泥,遭人轻贱吧。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唉!”
沙哑的歌声打断了旅人的神思。瘦马上驮着的醉鬼一边唱起歌,一边晃着身子,好像随时都可能栽下来。
旅人被那基本不在调上的歌声吓了一条,皱眉,无奈叹道:“岳晖,楚歌不是这般唱法……”
然而那酒徒却唱得兴起,根本停不住,接着唱道: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