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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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敌我之外,再无别的用途了。本来立场就是依靠实力而决定的。
锦帕成灰,白雁声眼眶渐渐红了,只听他喉咙里咳了一声,涩涩道:“雁蓉的事情我泰半知晓了。”
一时间花影零乱,幽香飘散,眼前之人恍然成了二八少女,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如今回过头再来比较,这兄妹两人相貌之中都有一种天生的气魄,叫人一见误终生,是到了阎王殿也不会消减半分。
“我说过双生子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你走后大约七八日的光景,忽然梦到了雁蓉。我那时便知道已是凶多吉少。蜀军又侵入扬州,傅熙要我带兵……”
他说到这里萧索一笑,孟子莺只觉心酸怅然。
那天清晨孟子莺带着白家两兄弟,用马车驮着棺木,穿过廖无人烟的村子,爬上了高地。
白氏族墓在村东头风水最好的一块小山岗上。东方刚翻起白肚皮,露水还没有干透,只见一行行有大有小馒头似的坟墓排列在空地上,四周遍植松柏。白雁峰带头走过去,在靠后的一排找到了他父母的坟。一个大坟旁边靠着两个略小的坟,修得很朴素,孟子莺看了墓志方知道这是白衡和两位夫人的。白衡的坟旁有棵松树,夫人的却是一株桃树,开着一树粉色的小花,在寒风中颤栗。
他取了工具,费了一些力气挖好墓室,将雁蓉的棺椁埋葬好。雁峰折下他娘亲坟上的一棵桃枝,插在姐姐的坟头,然后一按雁行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坟前,强压着他叩了几个头,小孩子并不习惯,被他按着别扭地差点哭出来。那棵种在白衡原配胡氏坟头的桃树已有碗口粗了,正是喷芳吐蕊的时候,孪生兄妹每年都会来扫墓,顺便修剪一下枝叶,只是没想到仅仅一岁之隔,扫墓人也长眠地下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许正是这山河景物依旧,才衬托出人世间的凉薄无情。
子莺看着两兄弟的背影,俨然回想起了数年前在襄阳埋葬了师父师娘的自己,他努力回想那些和尚嘴里念诵的经文,想要为女孩儿超度一番,到嘴头却又换成了另一番言语:“雁峰,关山万里,险阻重重,如今青州中州都已成战场,我要将你们兄弟安全送到临溪,就没办法扶棺而行,也许这里才是你姐姐的安眠之处。”
雁峰眼中蒙着一层雾气,强忍着泪水,俯视山岗下难以割舍的旧日家园。
那时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们尚不知能否平安回到临溪。
“我想将她留在你父母身边更为稳妥。只是后事办得很仓促,希望你不要见怪。”孟子莺起身回屋里,从枕头下拿出雁蓉的遗物,回到院中藤架下递给白雁声。
白雁声拿起那封尚未寄出的信,纵然面无血色却还淡然一笑,勉强道:“我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壑舟无须臾,未知止泊处,是吗?”
孟子莺眉间一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白雁声五指成爪,运气于掌,须臾间那封信便化成蝴蝶般的碎片,一点点从他手中飞走:“雁蓉三岁开蒙,四岁与我同进乡学,八岁时娘亲病故之后,爹爹就不许她再进学堂了。从小爹爹对雁蓉就更为严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以为是她更聪明的缘故。现在总算有些了解了。有些人以为女子天生下贱,不配负救国之责。”
他这话着实有点重,把他爹也算进去了,孟子莺就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却以为,女子对这天下的觉悟必定要比男子更早,因为她们历来所受的压迫也更大。我妹妹她说过,自己未必要像木兰一样男装从军,只要心怀澄清天下之志,女子之力,举重若轻。”
孟子莺头脑“嗡”一声炸开了,更别提胸中翻江倒海一般了,还是,还是,低估了这一切对他的打击吗?他垂首苦笑,哑声道:“是了,壑舟无须臾,未知止泊处,出自《庄子》。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对你来说,雁蓉姑娘就好比是那被狂妄之徒窃走的大山大泽。”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两人之间的石桌已是塌了半边。响声惊动了檐廊下的一窝燕子,剪剪黑影倏地冲向蓝天。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为什么,我妹妹她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第十五章
白云抱幽石,春晚绿野秀,少年背着一捆柴禾一路哼着小曲往村里走去,黄莺鸟蜿转的歌声还在耳边回荡,远远看见自家小院的炊烟,不由加快了脚步。跨进院子,将背上的柴禾卸在东厨,却听见堂中一阵呜呜的哭声。
他连忙赤足走入堂屋,见父亲端坐席前,对面跪着妹妹和后娘。小女孩儿哭得满面是泪,右手伸着,红肿得好似猪蹄一样,妇人正拿针就着烛火挑她手背上一个个硕大的红泡。
他比自己受伤还要心疼,蹬蹬蹬跑过去问怎么回事。妇人叹气道:“你妹妹在厨房烧火的时候看书,一不小心手随着柴禾伸到炉灶里,叫火舔着了。”她说着挑破了一个最大的红泡,女孩子疼得眉毛一皱,泪水汗水涔涔而下。
只听一声怒喝:“谁叫你干活的时候看书了?还偷兄长的课本,胆大包天。念的《女范》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雁声瞥了一眼地上被溅了火星烧出几个洞的书籍,连忙俯首磕头道:“不是蓉儿偷的,是我拿给她平日解闷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衡更是勃然大怒:“家里出钱让你去读圣贤书,你天天和妹子厮混在一起,胸无大志。”
每夜晚风拂过庭芜,风中的油灯摇曳呜咽,都好像烧灼着他的心。
“为什么,我妹妹她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你妹妹,雁蓉姑娘是病饿而死的。”孟子莺涩声道。
白雁声脸色阴晴不定:“雁蓉有武艺傍身,怎么会挨不过……”他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孟子莺凝视那一地的碎石,慢慢道:“蜀军入青州一路劫掠,鸡犬不留,田野青黄不接,饿殍遍地,村镇时疫横行,无医无药,雁行染上了瘟疫,她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给了雁峰,让他来东平找你。她身上有伤,肋骨断了几根,为了看护雁行没有及时医治,断骨刺进了肺里。家里没有余粮,她又无力出外求助,割了身上的肉喂给雁行,才救了他一命的。”
白雁声站起身来,用一种难以索解的神色望着他:“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也不会死心。我妹妹她小时候说,要天下太平,弦歌不辍,要一个女子不再命如草芥的时代。”
孟子莺好似看到了崇明九年的自己,危城之中的浮图塔里师娘抱着师父的遗体说:“我看不到他,我怎么也不会死心。阿九,师娘走不动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他拿起半边石桌上那块飞雁同心玉,接着又从腰间摸出了另一块同样的玉,当年在邕京送给裴秀作为定亲的信物,后来又由裴憬的夫人带回给他。繁华朝起,慨暮不存,春花朝开夕落,也许是因为已经“闻道”了。
“雁蓉一定会成佛的。多谢你所做的一切。子莺,我想与你结拜为义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崇明十四年九月的一天,傍晚下起瓢泼大雨,孟子莺关好门窗,把白家两兄弟哄上床,拿了盏风灯正准备走回自己的院子,路过中庭忽然听见角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他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牵马的青年男子,一道闪电打过,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水。
“白大人在吗?”他慌慌张张地问。
白雁声这几日翻过山林往海边去了,孟子莺却不欲明说,只摇了摇头道:“外出公干去了。你有什么事?”
那男子咬了咬牙,似是一瞬间决定了什么,拱手道:“那这位想必是孟大人了。在下曲乘风,现住在东平,数月前白大人将一位裴夫人和小公子交托给我照料,不知孟大人可知晓?”
孟子莺眉毛一动,连将他让进门来,他站在门廊下却并不跟随他走,子莺正觉奇怪,却听他道:“裴夫人午后腹痛难忍,在下请了稳婆来,说是难产。”
孟子莺惊讶出声:“不是还没到月份吗?”他转念一想,妇人生产不足月的大有人在,但是这人冒雨来报,想必是十分凶险,一时也有些张皇。
曲乘风道:“裴夫人要我来请白大人过去。”
孟子莺想了一想,道:“我与你去东平。”
他说着顺手拿了门房里一件雨披,去马厩牵了马,与这人一起赶往东平。山路难走,又是雨夜,本来一个多时辰的路足足花了一个来回的时间才到。宅子里闪着微弱的灯火,小男孩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堂屋,厢房里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吼叫。孟子莺来不及与他打招呼,脱了身上雨披,站在厢房门帘外,方要开口,曲乘风拉拉他衣袖,比了个口型“王夫人”。
孟子莺会意,高声道:“王夫人,我是白雁声的结义兄弟孟子莺。白大哥这几日不在临溪,夫人的事我都知晓,不知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他说完话,小男孩立刻站了起来眼巴巴望着他,厢房里声音渐渐平静,他却是等了很久才听见一个女人极其微弱的声音:“孟大人,请你进来。”
产房不详,但曲乘风和裴烈见他只是顿了一顿,就掀了帘子进去。
屋里密不透风,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床上躺着一个三旬妇人,腹部盖着薄被,床尾坐着一个稳婆打扮的,两人都是满脸大汗。孟子莺走到床头边正坐,目不斜视,轻声道:“王夫人,在下孟子莺。”
那妇人勉力偏头看了看他,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孟子莺抬头看稳婆:“有多长时间了?”
那稳婆飞快回道:“我是午时三刻来的,到现在亥时也过了吧,总有五六个时辰了。这位夫人本来也是二胎,不算什么的,不知是胎位不正还是怎么弄的,到现在也生不下来啊,这可把人急死了。”
孟子莺就回过头看那妇人,柔声道:“王夫人,你莫急,慢慢来。”
妇人看着他竟然泪水夺眶而出,似是拼了命积攒力气,开口道:“答应我,万一,一定,要留下骨血。”
孟子莺心头一震,恍然大悟,曲乘风为何雨夜来访,裴夫人为何不避嫌隙让他进产房。
裴氏王婉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听说,过去难产,剖腹产子,拿剑来。”
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孟子莺倏地站起,看着稳婆厉声喝道:“你这婆子没本事也就算了,脑袋怎么也拎不清,如今还糊里糊涂。今日若不能保住夫人平安,你以后也不要在东平做这营生了。亏你一把年纪,竟然不知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年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也不瞧瞧,外面那小公子才有多大,怎忍心让他年幼失祜。”那稳婆叫他骂得脸上青一道白一道,心里不住腹诽。王婉听了,眼泪只顾横流,他这番话奈何不是说给她听的。
孟子莺骂完稳婆,又对外道:“劳烦老爷把我马背上的针囊拿来。”他这时已知道曲乘风和王婉定是假扮夫妻。
一会儿曲乘风就掀开帘子递了个青布针囊过来,孟子莺接在手里,回到床头,对王婉温言道:“祖传金针之术,夫人若信得过我,请让我施针催产,定保夫人母子平安,方才那番话再也不必说了。”
王婉就含泪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曲乘风和裴烈在堂屋里直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