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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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乘风在廊下仰面看他,这青年带着忧愁的话语好像一阵凉风吹过,寒山红叶,秋圃黄花,排闼直入,不由慨叹道:“你心中有疑惑,所以琴弦不会响应你。你这一生未曾信任过什么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邕京以南二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处叫“十里坡”的,过去是朝廷的驿站,元帝南渡以来,百姓流离,豪宗大室亦不断迁徙,逆旅业十分发达,不知何时在十里坡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客栈、茶楼、马帮、车行云集,热闹非凡。
门外青旗招展,客似云来,孟子莺与孙季仁坐在茶楼靠街的位置,正喝茶吃着干粮,只等掌柜喂完马就准备上路。俄见大路上驶来一架马车,领头的两匹青骢马神骏异常,孙季仁远远看见了不由喝了一声好。马车在茶楼门前停下,松木车厢,斑竹帘,驾车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麻利地翻下车架,自有店小二上前热络地牵马去后面马厩,少女清脆吩咐道:“不要店里的碗筷,拿五个馒头用荷叶包了来,再打一壶滚开的热水。”
孟子莺眉头微皱了皱,沉吟良久,方站起身来,往外面的马车迎去。那两个少男少女早看见了他,不得他亲自出来也不敢招惹他,此时连忙毕恭毕敬道:“九公子好。”
孟子莺走到车窗下,竹帘掀了三分,里面坐着一个三旬美妇,瓜子脸,眉眼含笑,瞧着他躬身作揖:“嫂嫂别来无恙。”
孙季仁在座上喝了几口茶,见孟子莺在那马车旁说了几句话,那少年便过来说请他过去一叙。他走到外间,听孟子莺道:“孙大哥,这是我远房表亲,巴郡沈家的沈夫人。”
竹帘拂动,孙季仁闻到一股草药清香,迟疑道:“莫非是金针沈家?”他不过小声嘀咕,孟子莺却极是惊讶,道:“孙大哥真是见识不凡。”孙季仁早年混过一段绿林,江湖间盛传巴郡沈家以针灸传世,医术卓绝,可起死人肉白骨,他随口问问,不想一点就中,又听说和孟子莺是表亲,他本来待子莺就另眼相看,此时更是肃然起敬。
那“沈夫人”口音绵软,语中带笑:“既在这里遇到,想必殊途同归,我暂住在城南玉音胡同倒数第一家,你们晚上要是有时间,不妨一游。小九,你我数年未见,表姐扫榻以待。”
孟子莺脸上犹豫未定,那少男少女套好了马匹,马车再未停留,往邕京去了。
马车走后,孟子莺孙季仁也收拾了行囊,骑马追去。不多久进了城,寻着地址找到徐匡的家,谁料已是人去房空。正好房东住在隔壁,说这一家大小一月前就搬走了,也不知去向何方。孟子莺和孙季仁面面相觑,不想白跑一趟,也没奈何,只得在城里先住下。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孙季仁在房间里铺床,听见孟子莺在门外道:“孙大哥,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无聊,自己出去走走,出门往左过两个街道就是东市,倒有不少酒楼乐坊。”
孙季仁心想他一定是找白天那人去了,便答了一声好。
孟子莺想两人一起出来,把他一个人丢下,于心不忍,只好以后再补偿了。他本来在邕京就待过二三年,熟门熟路,找到白日所说的地方,只见门前种着一颗大榆树,枝繁叶茂,树干有二人合抱那么粗,黑漆大门,门扉上挂着两盏白惨惨的灯笼,他举手待要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小脸来:“九公子才到吗?夫人一直等你用晚膳呢。”
孟子莺拍拍胸脯,道:“朱砂,你吓死人了。”
那少女嘻嘻笑着,将孟子莺请进了门,门内花木扶疏,流萤映照下也勉强看得清格局小巧精致,朱砂引他进了一处宅院,但见灯火通明,妇人在书案前习字,少年研磨捧灯。
孟子莺站在门外,一眼望见堂前高悬一匾,写着四个大字“君子不器”,脚下就好像生了根一样。
那妇人见他登堂不入,便走过来也抬头去望那匾,安慰他道:“这是我沈家的宅子,你不必担心。旧年修葺之时,我嫌堂上太空,叫你哥哥给写了几个字,拿来充充门面,他便题了这几个字。”
原来这妇人虽然是巴郡沈家的长女,却早已嫁了益州刺史、巴蜀王孟烨的嫡长子孟子攸为妻,是货真价实的“孟夫人”,孟家长房媳妇。
孟子莺眼底酸涩,依稀看见十多年前的自己,坐在学堂里,面前摆着一具沉甸甸的古琴,窗外是蜀中青城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林海山峦。
夫子拿着黑黝黝的戒尺一下一下打着他的手心,他起初还强忍着痛,后来又羞又愧,终于抽泣起来。夫子冷着脸道:“这《鸥鹭忘机》教了也有十天了,到今日还是弹一半忘一半,脑子长到哪里去了。”
小子莺扁着嘴,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凭着夫子怎么说,只低垂着眼睫。夫子本来还数着数,到最后也忘了,一气打到累,摔了戒尺,走到讲台前,背过身,大口喝着茶。
门口晃过一个锦衣青年,浓眉大眼,面貌俊美,身材修长,腰间别了把折扇,径直走到子莺窗前,朝他拌了个鬼脸,见他垂着头不理不睬,便伸手拿了他桌上一本论语,翻了几翻,到《论语·为政》篇,找到“君子不器”一行字,一手捂住“器”字下面两口,变成“君子不哭”,摊到子莺面前。小子莺看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笑声惊动了夫子,他转过身来,看见青年,于是走到门外道:“未知大公子驾到,不曾远迎,失礼。”
那青年连忙回礼,道:“好说好说。”他话音未落,只见夫子一锊三尺白须,板起了脸道:“大公子何事惊扰学堂?”
那青年不料他先礼后兵,翻脸比翻书快,颇有点狼狈,看看子莺,转头道:“夫子,我不过是路过,听见子莺哭声,方过来一瞧。”
夫子知道这个学生素来聪慧,家中极是宠溺,抖抖花白眉毛,不卑不亢道:“九公子课业没有完成,方才受罚来着。大公子还要问什么?”
小子莺早已止住了哭声,脸上犹有泪痕点点。青年摸摸他柔软的头顶,含笑道:“夫子,我九岁才会弹《鸥鹭忘机》,子莺已是早了我好几年。我想说,道远者,理当驯致。过于峻切,难免伤渊雅之致。子莺还小,不着急,慢慢来吧。”
他们兄弟二人年岁相差实多,彼时兄友弟恭,情款意洽,亲密无间,但是谁又真的愿意为谁放弃些什么,原来世间种种,到头终必成空。
沈怀秀看他仰面凝视,兀自黯然神伤,便上前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带至书案前坐下。孟子莺定了定心神,语道:“前些日子遇到了沈大哥,双方各为其主,难免有些拳脚冲突,失礼之处,还请嫂嫂降罪。”沈一舟正是沈怀秀的胞弟。
沈怀秀轻轻一笑,一手托腮道:“你既说了各为其主,我为何还要降罪与你?一舟的事我知道,你哥哥让他把你带回来。你这么大的人了,不乐意回去谁又能拘着你?何况那锦官城也非善地。我只是好奇,谁能让我们家九公子俯首帖耳,甘为下僚?”
孟子莺想到白雁声,眉眼间闪过一丝笑意,沈怀秀见他口风甚严,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只是要和孟家为敌,你还要三思而后行。”
孟子莺道:“不论今后是敌是友,我与孟家早已毫无干系了。”
沈怀秀似是早料到他要这么说,挑了挑灯花,慢慢道:“青荷夫人的事,我也很遗憾。不过你身上总流的是孟家的骨血,说是毫无干系,遇事又真能交割清楚?若不能坚持,可就两面不讨好,既误己,又误人了。”
她人情练达,洞若观火,说话又老辣,一语点中孟子莺死穴。子莺怔怔而坐,这本就是他心头隐疾,他不愿再提,遂岔开话题道:“嫂嫂今番来邕京,有何要事?”
沈怀秀也不想惹他不快,道:“有人重金请我来治病。”
孟子莺心想孟氏反出朝廷,有这层姻亲关系沈家不啻是同谋,沈怀秀尚敢大摇大摆出入邕京,不知请她来的是哪位。
沈怀秀大大方方道:“是御史大夫段晖,他夫人病得厉害,看遍了京中名医都束手无策,拿了五百两金子请我来。”
虽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却也不得不承认人的性命总有高低贵贱之别。
孟子莺眼珠一转,道:“听说段晖势焰熏天,跋扈异常,这样的高官显贵倒是不常见的,我手里的事今日也做完了,明日不如也带我去见识见识。”
沈怀秀打量他一番:“想去也成,不过你得变个样子。”
翌日清晨,沈怀秀起了个大早,马车驶出,不往城里进反而出了城门,不多时到了邕京城外的西山下,径直进了一处别业的山门。
沈怀秀下了车,车前早站了一众奴仆,领头的一个中等微胖的身材,面白无须,嗓音尖利,自称是这里的管家,带着沈怀秀和朱砂、白苓往院里走,但见厅堂楼阁,峥嵘轩峻,回廊影壁,曲径通幽,最后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庭院。入了内室,早有丫鬟婢女忙忙碌碌,掀起一重又一重的帘幕,帷帐下伸出一支洁白如玉的手臂。
沈怀秀半足踏入室内,半足在外,远远看了看,收回前脚,冷道:“朱砂过来,看看是什么病,怎么治。”
朱砂应了声。
那管家脸色骤变,朝沈怀秀肃然道:“沈姑娘金针素手,着手成春,誉满杏林。我家主人十分尊敬,撇去敌我不论,不远万里前去巴蜀,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以重金求姑娘出山,姑娘奈何委以他人之手?”
沈怀秀柳眉一扬,道:“段大人为夫人治病,不辞劳苦,伉俪情深,本姑娘十分感动。朱砂,你看好了没有?”
朱砂在一旁清清喉咙,嘶哑道:“床上这位年约十八至二十岁,葵水已过半月不至,并非孕脉。”
沈怀秀问道:“为何?”
朱砂道:“手少阴不动,且这位姑娘尚为处子之身。葵水不至,当是未孕之精血,因肾阳虚而凝滞则过期不至,姑娘近日恐劳累过度,且用凉水净身受凉致病。治宜补肾壮阳,活血通经。可用黄芪2钱、党参3钱、熟地2钱、当归2钱、枸杞2钱、桑葚子2钱、鸡血藤2钱、益母草3钱、白术2钱、白芍2钱,水煎服。”
她一边说,沈怀秀一边点头,而周围众人脸色都是五彩缤纷,或尴尬羞涩,或嗤嗤而笑,或敬畏非常。那管家诚惶诚恐道:“沈姑娘果然家学渊源,不知从何看出?”
朱砂轻轻一笑,道:“我把了这许久的脉,你们都没看见吗?”只见银光晃动,床上那人手腕上不知何时缠了一道蚕丝般的银线,不光旁边打帘子的人,就连她自己都无知无识。
朱砂露了这么一手“悬丝诊脉”,段家人既敬且服,再不敢忽悠她们,管家连连道歉赔不是,又引着她们往更深的院落里去。绕过几处山石,方见一处极清雅的所在,竹林中几座草堂,芳草列庭轩,清流激堂宇,不像妇人的深闺椒房,倒像是男人的书房琴庐。
沈怀秀进了内室,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童子立在床边,帘幕深深,从繁花似锦的帐子下探出一只手臂来,纵然光洁无痕,保养得当,还是让人一眼看出,这是只男人的手臂。
沈怀秀抬眼看管家,管家十分笃定地弯腰给了“请”的手势,沈怀秀道:“朱砂、白苓先出去。”豪门望族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