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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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叔业听他话里大有诀别之味,明知是误会了,却并不辩解,嘴角微扬,抱一抱拳,匆匆而去了。
白雁声望着他的背影眼酸难耐。
三更时分,大街上火把攒动,几万人的队伍开拔,不免走鸡斗狗惊动附近人家。白雁声一面命人维持秩序,一面目送前锋从城门出去,随后中军逶迤而来,领头是谢鲲,他惯常乘车,这晚为了行动方便也换做了骑马,看见白雁声在城门口,便打马上前。两人依次行礼,谢鲲扶起跪在地上的白雁声,用力握着他的臂膀哽咽道:“白将军,我不在这些日子,麻烦你照顾小女了。”
白雁声大惊,望他身后一看果然只有长随在侧不见家眷,连忙问道:“谢小姐为何不与大人同行?”
谢鲲眼里泛着泪光,似是不愿多说,只道:“千里赴国难,无暇顾及,劳烦将军了。”
白雁声瞬间觉得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只得点头道:“大人放心,末将定当竭力保全徐州城。”
他目视这五万人走出城门,方登上城楼,暗夜里星子闪着微弱的光芒,看不见人影,只听见马蹄咄咄响动如雷声翻滚渐渐远去。
天边慢慢翻起鱼肚皮,谢鲲走后几日,寒冷的风吹过平原,扬起漫天尘土,白雁声登上外郭,见城墙下又多了两具尸体,随行亲兵拽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卒走过来,道:“将军,昨夜摔死两个,走脱三个,还有一个没走掉的,挂在墙上吊死了。这孩子一夜睡死过去了。”
白雁声看了看那小卒,面色一沉,道:“玩忽职守与临阵脱逃同罪,先关着再说。”
亲兵扯着那个小卒子走了,孟子莺不知何时上了城墙,走到他身边。见他脸上有愁苦之色,心里也是无以排解,极目远眺,鲜卑人的大营每日号角不绝,人马调动频繁,却不再靠近徐州城。
白雁声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徐匡是想等谢鲲走远了,徐州城溃不成军,然后以逸待劳。”
胡虏压境,此地长官和守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徐州城就变天了。浮言胥动,莫知从来,米价菜价几日就翻番,富家大户四处打探,戍卒都无心操练,更有甚者,夜坠下城,向南逃亡。
他这几日为防徐匡偷袭也是未曾合眼,眼下两团浓浓黑影,孟子莺便来替换他。白雁声暂时下了城楼,回府洗了个热水澡之后,睡意全无,站在书架上想找本闲书看。忽然见整整齐齐的架子上有一本书是倒放的,他拿出来一瞧,是本《说文解字》。书里有几页新鲜折痕,他若有所思,又从书桌前的纸篓里扒拉出几张窝成一团的废纸,摊开来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是比小儿描红还要差劲的习字。
他望向窗外,褐衣的小胡奴已将木桶澡豆都收拾好了,于是朝他招手道:“阿戎,你过来。”
阿戎从屋外进来,低头道:“将军,还有什么事吩咐?”
白雁声看着他艳丽的眉眼温顺地平伏,收敛了初见时的桀骜不驯,心里也是一疼,于是柔声问道:“这是你写得吗?”
阿戎闻声抬头一看,见他手里的书籍和字纸,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又低头,忽听白雁声道:“你过来。”
他惴惴走到书桌前,见白雁声指着皱巴巴的字纸道:“你识字,但是不会写,我说得对不对?阿戎,你夏朝话是谁教的?”
阿戎一怔,过了半晌轻声道:“没人教,我自己学的。”
白雁声翻动手里的《说文解字》,书册沙沙地响,递给他轻声问道:“阿戎,不要骗我,你叫什么名字。”
阿戎缓缓抬头,面前之人容颜如雪,目光温润,透着玉石一般的光芒,他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鬼使神差伸手在书上一指。
白雁声看了一眼,心情格外地好,伸手拽过他手腕,另一手拿了毛笔,四下寻顾,砚台里蒙着一层薄灰,于是在旁边的朱砂盒里蘸了一蘸,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个“瑀”字,边写边笑道:“瑀是似玉的白石,有玉的洁白无瑕,又不会像玉轻易碎掉,谁给你起的名字,好得很。”
狼毫笔刺得手心发痒,他话说完,那个铁画银钩的字也写成了,泛着红彤彤的柔光。
耳边仿佛有人说:“我听先生说,杂佩者,珩、璜、琚、瑀、冲牙之类。萧瑀,你娘说你是个杂种呢。”幼小的胡儿呆呆仰望着马上的同胞,怯弱道:“什么是杂种?”那群形容粗鄙的贵族少年闻言纷纷仰头酣畅淋漓地大笑。
阿戎摊着手掌愣愣看着,好像第一次真真正正认识了自己。是了,瑀是似玉的白石,有玉的洁白无瑕,又不会像玉轻易碎掉。娘亲一定是这个意思。
白雁声收了笔,笑看他道:“你要练字,不需偷偷摸摸,这里的笔墨纸砚自取就是。”
阿戎猛地抬头,眼眶竟然红了。
平生未识温柔色,朱砂一点在心头。
外间传来一阵嚷闹的声音。白雁声疾步走出门去,院门口一个妇人拼命拉着两个孩子,正是多日不见的赵婉母子和白雁行。此时看见他,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更像人来疯了一样,雁行大叫道:“大哥,我要去杀胡狗”,裴烈比他多读几年书多吃了点墨水,稍稍文雅了点:“将军,我要结发从军”。
白雁声顿觉头痛欲裂。赵婉一手一个根本制不住,阿戎也来帮忙拦,刚抓住一个,小裴烈拳打脚踢,原形毕露,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炸毛大叫着:“滚,你是胡狗,你是胡狗。”
阿戎眉毛疼得一跳一跳,白雁声待要发火,正当时,院外又响起通通的脚步声,白家老三披衣赶来,走到两孩子跟前,裴烈和雁行明显瑟缩了一下。白雁峰二话不说,抡起拳头一人后脑给一拳,打得他们双双晕厥,把两孩子一左一右两边肩膀一扛,呼呼生风又折转回去。眨眼的功夫干净利索,连个字也懒得多说。看他积威之重,出手之狠,竟然比白雁声更有家长的风范。
赵婉抬脚欲随雁峰而去,忽听白雁声唤她,不由停下脚步。只见青年人朝她一揖,沉声道:“舍弟顽皮,偏劳夫人了。”
赵婉双目微眯,道:“白将军,你在怕什么?”
白雁声道:“夫人如果不介意,我想让夫人和小烈先避一避。”
赵婉冷笑一声,只当没听见,又像是嘲弄一样,扭头就走了。
靖宁元年,十月初,孤城风来,危楼雁度,孟子莺在城头值夜,抱着长鞭背靠城墙,脚下横卧一琴,间或从垛口向外探看。
长夜漫漫,崇明九年在襄阳守城的往事又浮上心头。他带琴带剑,跟在师傅后面,月夜之下,雷震抚琴,他那时已经将寒江孤影剑练到了第八层,到了虹销雨霁,风回海立两招,慢了节奏接不下来,雷震呵斥他从头开始。他气得将剑掷在地上,哭道:“练剑就练剑,为什么又要练劳什子的琴。”
雷震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剑,摸着他头怜爱道:“剑不可不学,能化书生之怯弱,琴不可不学,能平才士之矜骄。阿宝,你的路还很长,少年处不得顺境,要走逆旅需有琴心剑胆才行。”
他望着璀璨星空和苍茫大地,这江山好像绝代佳人,生长名阀,耽于词画,寄心清旷,然而长久待字闺中,不无迟暮之感,到底经不经得住这塞外的狂风骤雨?已经走到尽头的东西,重生会不会是再一次的消亡?
我们的结局在哪里。他望着城外蜿蜒的火把,大声叫道:“起来,鲜卑人来攻城了。”
夜半乘着北风,鲜卑军队在城下大放火箭。说是偷袭,冲车、大铲、云梯一样没少带。城头滚水一桶桶泼下,箭簇乱飞,还是抵挡不住鲜卑人的攻势。守城的戍卒皆知徐州城已入绝境,背水一战,血染甲胄。待到天明之时,城里火势不减黑烟滚滚,而再不能腾出手去救援。
徐匡从后军中缓缓走出,朝城上喝到:“如今徐州孤城独危,飞鸟难过,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城墙上张弓满矢一致对下,徐匡面不改色立于城下。
白雁声走到墙边,道:“我受谢公之命,委以守土之责,当与城偕亡。那日我与徐公一战未果,今日就分出个胜负。徐公意下如何。”
徐匡冷冷一哂道:“你如今坐困愁城,时穷势迫,比个高下又何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只听空中清冷冷一声传来,一个身影已从城墙之上纵身下来,银鞭一振,虎虎生威,近前的鲜卑人忆起初战时的惨况,无不退避三舍。
孟子莺扬鞭向天,眉眼一弯,道:“徐公,孟子攸放萧渊藻的十万大军从襄阳过去了,可没说还会放他们回去。江左地促,一个不小心,马失前蹄,瓮中捉鳖,可是连退路也没有了。徐公一心要拿下这徐州城,打通燕军北回的归路,我和白将军偏不让你如愿。”他容貌秀美,说话字朗声清,带着娇嗔,手里却把玩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凶器,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徐匡背主新投,立功心切,让他一语说中心事,此时便沉下一张脸来,将手里银枪一横道:“原来你就是孟九。百闻不如一见。”
城上又有一人飘然而下,立在城门前。“徐公的对手是我”白雁声道。
徐匡不怒反笑,挥手下令道:“你们继续攻城,我倒要看看这两人有什么通天的能耐。”白雁声一步迈前,乃是白家剑术的精华“乘风蹈海”,徐匡银枪凛凛,拍马而上。
燕军得令又朝城墙扑去。孟子莺高高跃起,银鞭生出倒刺,“横扫千军”,在身前划出一道血线来。他这一路鞭法,不论内力,单是招数就千奇百怪,可进可退,“一鞭震八方”并不为过。
城上将士见主将身先士卒,一边擂鼓助阵,一边打点伤亡。
孟子莺杀了一阵,忽觉鼓声骤停,仰头一看,有人在城楼上喊:“将军,胡人从西门攻进来了。”他心里一惊,回头看白雁声和徐匡杀得难分难解,正焦灼之时,原先喊话那人却一个跟头从城楼上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但听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黄衣女子从垛口探出半个身子来,朝他笑道:“子莺哥哥,那是个奸细,你放心,城里有我。”
孟子莺大喜过望:“湘南,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湘南挥剑拨开射向她的一波箭雨,娇声道:“子莺哥哥,你猜猜看。”
这女孩子不论什么时候都顽皮得紧!孟子莺顿觉精神倍增,大喊道:“湘南,你去擂鼓助威!”
李湘南应了一声,收回身子,往鼓楼上跃去,原先敲鼓之人已中箭身亡,她从地上捡起鼓槌,掂量了一下,便奋力朝那牛皮鼓上敲去。
通通通通,荒原上一阵闷雷平地而起。敲鼓之人内力充沛,节奏紧凑,鼓声之中杀意凛凛,城下军马都狂躁不安起来,一时只觉山崩水泻,刀枪剑戟,金戈铁马,风驰电掣而来。
李湘南师出蜀中雷门,是花间派乐宗中的高手,一鼓之威,六军辟易。孟子莺通体舒泰,长啸一声,脚下踩着鼓点,若御风而行,流畅自如,银鞭所向胡人避无可避,连人带马个个掀翻在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招招有如紫电青霜,携卷滚滚黄沙扑将而来。
李湘南敲快鼓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城下哀嚎不断,她心急如猫抓一样,一段鼓点完结之后急跃到城墙口一望,孟子莺正好最后一招收束。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黄沙漫天,城门口百丈之内,除了孟子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