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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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莺回头一笑,若不是阳光太强烈,雁声一定能够看到,他目中缱绻的情意,灼然可见:“我在这地方闲够了,要活动活动筋骨。难道只许你急人之急,不许我拔刀相助?”
生于这个乱世,一般的寒门布衣,命如草芥,若不依附宗族集团,单家独户的过日子,一旦遇上战乱和饥荒,就会成为乱世的牺牲品。于是就产生了宗族这样的势力。有的宗族动辄数千家,甚至上万室,烟火相接,比屋而居,或举宗效力,投靠地方长官,干预朝政,或自给自足,不从王命,成一方霸主。
彼时四海既困元帝之政,于是义兵大兴,名豪大侠,富室强宗,飘扬云会,万里相赴。
临溪孙氏就是这样的宗族。据说孙氏百年前是中原大姓,也是因战乱举宗流徙至此。在临溪附近的山里,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四周土著百姓归之,百年来至五六千家。
崇明十三年九月,三骑出东平府,往东南绝尘而去。临溪县城坐落在深山坳里,翻过山就是大海,山里土地贫乏,而近年来人口却不断增加,即使是丰年也常常闹饥荒,在这个时候加赋,无怪有人生出异心。
雁声驻马揽辔,俯身望去,莽莽苍苍,红叶满山,寒流清荡,梯田如水波层层铺开,山中屋瓦相连,人烟凑集,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好地方,好风水。”他不由赞叹。
他旁边一人缩头缩脑道:“白典签,你看已经到这了,小的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白雁声回头朝他一抱拳。那人连忙抽一鞭子,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孟子莺不由抿嘴一笑。他亦是一身短打,身后负一个琴囊。许是走得急了,他没顾上易容,额际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
两人都看见,山下小路旁埋伏着不少人影,刀剑在夕阳余晖中刺目得很,于是相视一笑,激发了英雄肝胆。雁声仰天长啸,胯下骏马奋起前蹄:“我乃青州颍川郡白雁声是也,奉东平太守傅熙傅大人令,欲见孙叔业,快快出来。”
他啸过三遍,忽然山中簌簌作响,从四面八方串出几十个执柴刀锄头的乡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傅熙的走狗,杀了他。”有人叫道。
雁声子莺亦是拔剑在手,拨开兵刃,雁声道:“大人有话对孙宗主说,你们不要误了大事。”
人群有人道:“住手。”一人越众而出,虎背熊腰,手里拿把货真价实的大刀,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是傅熙派来的?”
“不错。”雁声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是东平府的典签,奉命见孙宗主。”
“可有信物?”
雁声一噎。
子莺朗声道:“见了孙宗主自然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汉子打量两人一番,手一挥:“把他们绑了。”
雁声不曾想今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被人捆得粽子式的,四脚朝天,挑在肩膀上,他艰难偏头,抱歉地去看子莺,后者也是五花大绑,却朝他龇牙做了个鬼脸,他不由又转头苦笑。
一队人在过山涧小溪时,后面传来闷闷的一声捶打,随即是一声爆喝:“你方才一直看什么?”
雁声赶紧回头去看,队伍停在独木桥上,有人在踢打子莺。雁声勉力从空隙处看去,子莺口鼻出血,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看这河里的鱼好肥啊。”子莺笑道。
独木桥晃动起来,后面人都在说快走快走,于是那人也就作罢了。
两人被抬进了临溪县城,往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一丢。只听有人道:“宗主,这两人带到了。”
雁声子莺都忘了身上还有绳索,循声望去,见堂前走下一个青布衣衫的中年文士,二十出头,长身玉立,面容清雅,只眼眶下两团浓浓黑色,两人都是一惊,这宗主好年轻,好风度,一点都不像强盗头子。那孙叔业也看清堂下这两位少年,都是人品俊秀,世所罕见,连忙命人解开绳索。
两人相扶着站立起来,打量四周,正前方供得是密密麻麻的牌位,蜡烛火把闪烁,约莫是在孙氏祠堂之中。
孙叔业拱手略带歉意道:“哪位是白典签?”
白雁声越前一步,直言道:“我是白雁声,请问孙宗主,临溪令现下是死是生?”
孙叔业倒叫他一吓,面色越发泛白,道:“白大人为何有此一问?临溪令好好在县衙之中,不过是限制出入而已。莫非傅大人没有收到我的信?”
白雁声脸上凝重起来,回头与孟子莺对看一眼,后者在听到临溪令安然无恙之时就已心生不爽,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也是怫然变色。
纵然汗毛竖起,雁声沉声问道:“孙宗主的信交与何人?什么内容?”
孙叔业奇道:“托县丞带给傅大人,怎么,没收到吗?”
白雁声断然道:“孙宗主,前事不问。傅大人命我暂代临溪令,署理一切县务,孙宗主有什么意见现在就直接对我说好了?为什么抗粮不交,幽禁县令?”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的一辈子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第八章
孙叔业待要开口,白雁声道:“等下,孙宗主,麻烦请其他人先出去。”
祠堂里的人十分不满,都大声喧哗起来。
孙叔业忽然举起手臂,他形容清羸,弱不禁风,但在族中却相当有威势,众人望见,声音都渐渐低下去,孙叔业道:“我与白典签说话,你们先出去。”
先前领头的彪形大汉道:“宗主,若是这两人与你为难,怎么办?”
白雁声张开双臂,道:“我俩身上的兵器都叫你们搜去了,如今手无寸铁,身在险地,拿什么威慑宗主?你们大可放心,我与宗主说完话就走。”
那大汉依然十分警觉,道:“有人身无寸铁亦可来去自如。”
孙叔业见没完没了,连忙摆手道:“这样吧,季仁你守在门口,其它人都出去。”
众人无奈都鱼贯而出,只有孙季仁执大刀背对三人站在门口,宛然一堵门神。
孙叔业看向雁声,摇曳的烛火中,一双狭长凤目只觉精光内敛,玄远冷峻,开口道:“我们并无歹意,只想告诉上面的人,加赋五成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五成?不是三成吗?”雁声脱口而出。子莺在后面拉了拉他衣角,他忽然明白了。
古往今来,从没有按规定收赋的事。以大夏朝为例,开国之初定什一税,即十中取一,并且规定永不加赋,然而未至中朝,便已收到十之二三。苛捐杂役更数不胜数。若为地主,尚可支撑,若为佃户,又要被地主抽走一半,剩下的收成甚至不够自己的口粮。
他毕竟只是典签不是仓户,不知加赋五成单是临溪县一县还是东平郡都如此。想来官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若不额外加赋,这些官吏的嚼裹用度都从哪里来,只靠俸禄又怎么撑起那样的排场?
孙叔业见他沉默不语,目光愈冷,道:“白典签这样就不能做主了?”
白雁声迎上他目光,道:“宗主可知为何加赋?”
孙叔业轻笑一声,道:“益州乱离已久,公私虚耗,万里资粮,未易可得。这仗有得打,可是我若是给你抽走十之七八的口粮,不到明春,临溪就饿殍遍野,尸身蹈籍。”
他虽有夸大的嫌疑,但是雁声想到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乡人,却不忍去驳他,只道:“宗主有没有想过,抗粮之事可大可小。远的不说,崇明九年,富阳薛氏举宗起义,扬州刺史率众击之,薛氏溃败,男女无少长皆赴江水死,水为之不流。”
孙叔业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两颊染上一抹嫣红,咳毕叹道:“当今天下黔黎久经寇贼,父死兄亡,子弟沦陷,十室而九,白骨不收,这世道纵然苟活,又有何生趣可言?朝廷之师本该保民安境,却年年无功,反从小民口中掠食。士族在朝争权夺利,居官聚敛无度,在野求田问舍。天下并非一家之天下,说不定明朝孟烨的兵就打过来,这样的朝廷,护它又有何益?”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带着嘲讽的语气。
雁声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他控诉的绝非一人一事,而是不公平的世道,天下积弊,实非一朝而成。他无言以对,子莺却忽然开口道:“孙宗主,临溪是否有人新近流徙至此?”
孙叔业一愣,旋即了悟,道:“你怀疑我被人挑拨,聚众作乱?”
子莺不依不饶道:“不然,那山上的武备是何人所为?城外沟渠是何人所开?那可都是最近才修的。”
孙叔业目光闪烁,一时不能回答。
雁声得他一打岔,略整思路,慨然道:“孙宗主,你方才所说,雁声都深以为然。只是牢骚的话也不必再说了。我来之前,傅大人已命精兵把守要隘,箭在弦上。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为孙氏计,宗主平息众人,解除武备,将临溪令交与我带走,今秋赋税,按规矩来,常赋之上再加三成,十中取四,绝不多收一厘一毫,此事就此揭过,权当没有发生,你看可好?”
他条件开得大方,这世道若处处有阳关大道好走,何必逼上梁山,正因为条件好,更让人怀疑,孙叔业不由思量起来。
一直站在门口倾听的孙季仁却嚷起来:“宗主,不能听他的,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放走临溪令,我们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好比授首之寇,岂容缓斧?如今奸吏峰起,符书一下,罪及比伍,举族皆夷啊。”
不想他粗人一个,腹中也有些文墨,说出口的话倒还有些道理,戕官无异与谋反,这要是有心构陷确实是可夷九族的大罪。子莺冷哼一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孙季仁叫他一噎,一时也想不出头绪。
子莺道:“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无期运,虽项籍之力终亦败亡。你以为你振臂一呼,天下都听你的了?三吴内地,非用兵之所,况以偏隅一郡,何能为役?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孙季仁面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不得把这阴阳怪气的小娘皮一刀砍了清静。
孙叔业双眉纠结亦是思索良久,勉强笑道:“这可真是千古艰难惟一死了。白典签的话不知能有几成做数?”
白雁声胸口热血上涌,目光凛然一扫,朗声道:“家祖是淮南侯白简,素以狭义传世。典签虽然人微言轻,但雁声一言既出,重于千金。”
他话音里有逼人气势,叫人不由既敬且畏,孙叔业想坐困愁城倒不如放手一搏,然而他肩负一族之命,到底不敢轻信,道:“口说无凭,白典签敢立下字据吗?”
白雁声爽朗一笑:“有何不敢?”
于是孙叔业忙叫人抬进几案和笔墨纸砚来。白雁声大手一挥,笔走游龙,字字如金错刀,孙叔业在一旁看得入迷,只觉步步惊心,见他笔锋一收,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起来。
子莺远远站着,一手叉腰,似在暗中盘算什么。
白雁声写好了掷下笔管,伸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便笑道:“我那随身宝剑是荆州刺史裴秀所赠,便质押在孙宗主这里吧。”
孙叔业大喜过望,道:“如此甚好。”
子莺道:“孙宗主快将临溪令带来吧。”
孙叔业点头,命孙季仁去请人,白雁声见他们如此干脆,又怕他们玩花招,临溪令出事,便让子莺也跟着去,正合了他的心意。祠堂中只剩两人之时,雁声温声道:“孙宗主,此间无人,事情前因后果能否再与雁声详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