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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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公公脸上一团愁苦,摇头否认道:“奴家竟日在深宫,已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外面世道了。”
披厦内,刘破虏目中窜过一道厉光,怨恨既深且巨,双颊上染了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白雁声却是平静无波,稍移目光道:“陛下非亡国之君,而天下处处是亡国之像。陛下比臣更清楚,刘氏的衰微已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国耻家怨,痛入骨髓。”他想到去邕京一路上看到的一幕幕场景,想到谢鲲死于自己人之手,想到谢连璧也差点死在清议之下,脸上不知不觉带了悲愤的神色:“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便是人人都似裴秀、谢鲲,这江山还有可卷土重来的时候吗?”
陛下不作汉献帝生,要作高贵乡公死,天下岂能人人是裴秀、谢鲲?
刘破虏倒退一步,没有站稳,跌坐在青石砖上,满脸伤心落寞。他往徐州来,未尝不是存了借兵诛杀段晖傅熙,扳回皇位的心思。巴望白雁峰能看在当年刘解忧曾有恩于他们白家的面子上,助他重整山河。但他一路北来,见血流成河,伏尸遍地已是心寒了一半,到了彭城又被软禁两月,眼下再见白雁声,听他话里冷酷之意,情知是痴心妄想,一时间心灰气丧,面如死灰。
白雁声眼瞧这十岁的孩子忽当重任,不克负荷的模样,强忍住没有去扶他,冷冷道:“陛下死里逃生,只有一身须爱惜。臣在瀛洲有一小岛可以立足,可送陛下出海避乱,千里长沙,万里石塘,海阔天高,再无乱离之苦。若是陛下想念华阳公主,臣也可送陛下去北地见公主一面,再做打算。”
刘破虏茫然摇头,悲哀道:“朕堂堂华夏之主却要避乱番邦吗?皇姑姑到北燕是和亲,朕一介男儿难道也去和亲吗?朕有什么脸面去见皇姑姑?”
白雁声亦是沉默不语。
耳边只有风过长廊的呜咽声,以及远处铎铃的悲鸣。
过了好久,刘破虏才抬眼望他,已无初见他时的亲热激动,冷冷睨他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你直说吧。”
白雁声伸出手指,运内力与指端,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用手指写下了一个字。
青砖刮削,尽成齑粉,刘破虏自幼养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从未见过此情此景,大惊失色。待白雁声一口气吹去地上的浮粉,砖面上显出一个锋芒毕露的“成”字,他骇得结结巴巴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白雁声目光炯炯,朗声道:“安民立政曰成。愿陛下有成全天下人的胸怀。”
刘破虏仰望着眼前犹如天神的男人,不觉想起多年以前,在长春宫里,他坐在皇姑姑的膝盖上,细声细语对他说:请将军尽忠职守,孤定会广纳忠言,澄清朝政。
他嘴唇泛白,抖声道:“你可想好了,权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天下清议,史笔千秋,你都不管了吗?”
白雁声眉毛一扬,似是苦笑,最后又叹道:“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宁顾小节。得失毁誉关头如不打破,天下事无一可为。”
孙叔业见白雁声从披厦里出来,面上无风无浪,心里只想,这次谈不拢还有下次。他一个小孩子,蹇于形势,威逼利诱,总有松口的一天。
于是迎上前,刚要开口,白雁声已经从袖里拿出一块白绢来,递给他看。孙叔业打开,还未细看,先吓了一大跳,一大片血字,触目惊心,待逐行扫视完毕,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元帝渡江,虏祸弥广,孟氏跳粱,摇乱国邦。
靖宁年间,段傅擅权,屈杀忠良,谋害天子,罪不可恕。”
高公公在旁边看完之后,尖厉的嗓子大声喊道:“陛下賜衣带诏。封白雁声讨虏将军,加封成国公,躬总大政,都督天下兵马,任从调遣,自行讨逆。”
北燕自从得知邕京被破之后,慕容德立刻命萧渊藻领十万兵马出兵雁门关,直下洛邑,往襄阳而来。
七月中下旬,在阳城附近被蜀兵截住,阳城北依太岳,南俯中原,是北燕南下取襄阳必由通道。蜀军领军的是骠骑大将军沈一舟,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在此捉对厮杀。
到了八月初战事吃紧,孟子莺带着从余杭撤回的部分人马支援阳城。八月十四晚上见长星坠落在南边,到了八月十六早晨,有江陵的人马来报,说是蜀王孟子攸已于两日前去世了。
孟子莺彼时正在帐中看行军图,闻言一动不动,轻声问:“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送信的人沉痛道:“王爷神威凛凛,宛如生前。”
孟子莺便点点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坐了一会,心乱如麻,刚想起身出帐透气,从外面冲进来一个白袍将军,正是沈一舟,大声吼道:“子攸怎么了?”
孟子莺表情肃穆,一言不发,沈一舟瞬时眼眶红了,手里抱着的头盔掉落在地上。孟子莺走上前替他捡了起来,递过去,道:“外面燕军攻势如何了?”
沈一舟双眼放空,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过了一会喃喃道:“江陵地恶,蜀江水寒,他已经回锦官城了吗?我还追得上他吗?”
孟子莺闻言勃然作色,大怒道:“沈一舟!你给我招子放亮点!这是在阳城!萧渊藻五万大军在城下现等着拿我们剥皮抽筋!”
他一吼之下,沈一舟才回过神来,恨恨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连头盔也没有拿。
孟子莺自然知道他巨痛之下定是要出城狂杀一通方能解气,连忙命副将调遣人马做好接应。一团忙乱之后,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徐州有人送信来。
孟子莺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他算得没错,白雁声此时应该还在从邕京回徐州的路上,因此不确定是真是假。命人将使者带进来,交契文书。他展信一看,大喜过望,原来信是白雁峰所写,他带两万精兵已行到项城,与自己约下时日,预备先取许昌,进而逼近洛邑,双管齐下,合围包抄,可令萧渊藻顾此失彼,若能全歼敌人,一战之后中原再无虏祸横行。
他本来张口就想说好,心念一动,忽然想起白雁声与萧瑀在那破庙里缠绵悱恻,想起白雁声携萧溶月到邕京去探望谢连璧,男男女女,纠葛不清,倏尔醋意大发,生生要呕出一口血来。
那送信的人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以为他是担忧白雁峰抢先出击,夺下洛邑后挥师向南,遂大急出声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请陛下早做决断。不要因为一城一池的得失,而误了驱除胡虏、恢复中原的大好时机。”
孟子莺强抑住翻腾的气血,定一定心神,冷睨他道:“好个牙尖口利的兵油子,做说客倒是称职,且报上名来。”
那人便不卑不亢道:“小人名叫虞得胜。”
孟子莺道:“那便借你名字一用,祝贵上旗开得胜。”
八月十八日,城外北燕军营中,萧渊藻收到自洛邑而来的口信称,徐州白雁峰已攻占许昌,有夺取洛邑之意。
萧渊藻闻言大惊,这个白雁声拐走他女儿不说,连兄弟都这么难缠,竟然觊觎洛邑。想以孟子攸天下枭雄,坐镇襄阳十数年,都不敢擅动一兵一卒,此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越想越气,气过之后再想,孟子莺在阳城,白雁峰取许昌,若到时候两厢包围,他这五万人马可是危险了。于是连夜布置人马想要退回洛邑再做打算。
他命部下虚立旗号,原以为半夜里人马徐徐调动,城内不会发觉,等明早发觉,人已走了一大半。谁料快到黎明之时,队伍前锋刚走,阳城城门就打开,一彪人马当下冲出城来。
萧渊藻心知是中计了,一面命前军先走,一面命后军变前锋作掩护。他自己引军且战且退,孟军则乘势追赶,倒也不十分紧抓不放。
他心中觉得怪异,正要传令前军小心埋伏。方转过山岭,只听一阵鸣金之声,前头闪出一支队伍来,旗帜整齐,人强马壮,领军的人轻裘缓带,白发如雪,温文尔雅道:“萧将军,朕在这里等待许久了。”
竟是蜀帝孟子莺亲自出马。
前后包围,两路夹攻。
萧渊藻一面冷笑,一面抽刀出鞘,道:“昔年蜀王与我主有金石之盟,陛下何负信也?”
孟子莺打马上前,不紧不慢道:“负信的是你们才对。既有金石之盟,又为何出兵至此?”
萧渊藻道:“听闻蜀王陈兵三吴,我主欲观中国之政,以为王爷奥援。行军到此,没有犯境之意。但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孟子莺冷笑数声,道:“好个欲观中国之政!我生发未燥,便闻河南是我家地。今当修复旧境,请萧将军退回雁门关外,使河塞息肩,关境全命,以观时弊。”
萧渊藻皱眉道:“我听闻蜀王旧伤复发,危在旦夕。鲜卑与江东刘氏相比不过彙曛玻的诵母勾蠡肌1菹履┞凡涣浚刺艚校砸恍『薅鹬乇撬艘病!
孟子莺大声道:“自崇明年初,胡虏肆虐中原,占我河山,掠我百姓,凡我汉人都有驱除胡虏之责,何分孟氏、刘氏?先除外侮,再清内奸,我孟子莺活着一天,不许胡马渡过雁门关一步!”
他此话说完,全军刀剑齐鸣,齐声喝道:“不许胡马过雁门关一步!”声震山谷,响遏行云,在天地前回响,余音不绝。
萧渊藻情知多说无异,募地清啸一声,他身后的萧家铁骑亦是齐声附和。
一时间金鼓大振,喊声大举,两军对杀,天坍地陷一般。
萧渊藻本欲与孟子莺交手,但几番错身而过,都被各自身边衷心护卫的亲兵所挡。
两军直从清晨杀到午后,北燕虽困于山道中,骑兵优势不得发挥,但到底人数远胜蜀军,且彪悍绝伦,部勒又严。到午后时大半已突出包围圈,往洛邑方向退去了。
萧渊藻和许昌撤回的残兵一起进了洛邑,深沟高垒,坚壁不出。孟子莺和白雁峰自知洛邑易守难攻,也不曾追击,各自领兵回去了。
孟子莺快回到襄阳时,收到探马来报,道是徐州白雁声作檄文以告天下:
帝星不明,孟贼乱国,万民涂炭,京城一空。段晖、傅熙欺天罔地,窃国弑君,屈杀忠良,罄竹难书!今奉天子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
檄文后附天子衣带诏,封白雁声讨虏将军,成国公,自行讨逆。
沈一舟瞠目结舌,咬牙切齿道:“白雁声没有死么?刘破虏在他手里?好个白雁声,真是狼子野心!”
孟子莺手握那檄文,这本来不是他一直期望的事情么,但为什么真正开始的时候,他会觉得苦涩之极,心如槁木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卡文,但愿很快就会好了……
☆、第七十五章
八月过半,明明已经入秋,却一点凉意都没有,萧溶月早上是被热醒的。
在她常年居住的洛邑,夏天已经很难熬了,没想到彭城的暑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穿好了衣服,洗漱过后,打开门扉,听见院外有婢女在小声谈论什么。
一女欢喜道:“白二将军在许昌打赢了胡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另一女就鼓掌笑道:“二将军这些年出生入死,可不是百战百胜么!我说胡人就没那么可怕,从前打不过,那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萧溶月听了想笑,又想到许昌离洛邑很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