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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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凤致一句简单之极的御前应对言语,却让殷螭整整琢磨了两日,举棋不定,不知道小林心里,到底是想让自己回京不回?
其实回京不回,原是根本不需要考虑林凤致的意见——他再有能耐,再想翻天,此刻也无非还是一个东宫的闲官,名誉虽然得到扭转,政务上还是没有实权,何况军务的事,他一介文臣更是不懂,他的心思何干大局?可是这几年多半是和他斗法惯了,竟然这等大事也无端端考虑并防范起他的想法来,殷螭琢磨之后的结论,便是自己委实将他看得过分重了,重得太没必要。
可是当他刚刚想通,关于苗变平乱之事根本无需考虑到林凤致,他整个人全与军务无关的时候,京方又送来一份加急密报,拆开一看,殷螭不由面目失色,冲口便喝:“速传林凤致回宫!”
行宫派人急传林凤致的时候,他正同吴南龄在钟山踏青宴客,同着一帮南京兵部的属员们在花树下铺开细席,喝着春酒,尝着点心,将如今的苗疆变乱当做谈资,一帮文臣在那里指点江山纸上谈兵不亦乐乎之际,忽然圣谕急召,一时忙乱,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上,便匆匆穿着便服赶了回去。
殷螭此刻正在行宫的议事阁里,林凤致赶回去的时候居然很罕见的先被挡了一挡:“圣上正同袁将军谈机密军情,请少傅稍候。”林凤致知道这“袁将军”乃是浙江的一个守备,姓袁名杰字伯胜,因抗倭得法,竟有“袁百胜”之美誉。殷螭在苏州时便降诏召之,想要垂询军情,结果苏州匆匆而归,没来得及召见,袁百胜从浙江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南京,这才总算得瞻天颜。
殷螭显然颇为赏识这名百胜将军,与他谈话良久都未开阁门。林凤致等得无聊,一面命人去替自己取来朝服,一面狠命喝酽茶解酒,免得殷螭看见自己带着酒容又寻岔子。结果茶水饮了几钟,朝服取了还未穿上,阁门却打开了,一个面容黝黑的壮年武官一面躬身一面倒退出来,里面已经开始通传自己的名字。只好还是常服而入,殷螭从书案上只瞥了他一眼,便愠道:“你作死,又喝酒了!”
林凤致心道早知道准备应付无用,就索性什么都不干才好——清酒喝了几盏倒没什么,酽茶饮多了却觉得胃中隐隐作疼,只能不做声的跪拜行礼。殷螭显然心情不是很好,沉着脸自案上丢一份文书过来,道:“你看看罢——这回真的是他想要我杀你了。”
这光景倒与当初妖书案发作时相似,文书打开之后也果然还是一份刊刻的传单。林凤致素来镇定,并不慌张,展开仔细从头读到尾,却越读全身越是颤抖,忽然胃中一紧,急忙转头,却已经避让不及,耳中听到殷螭惊呼一声:“小林!”他已经一口茶水夹着胃中鲜血喷了出来,淋漓溅上传单,宛如桃花乱落。
那是一份宣称吊民伐罪的檄文,出自如今正变乱的云南、湖南两地,煽动的是民情,指斥的是官府失政与今上失德,可是到最后,自己的名字却赫然也出现在檄文里。
并且,自己是作为檄文所称“有德大臣”、被皇帝加害的忠良之身份而出现的,檄文所称,居然是要推举救助自己——远在京师任职的自己,与西南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竟成为起事的籍口,变乱的招牌,好不荒谬!
却又好不险恶,好不可怕!
殷螭已经自御座上奔下亲自来扶,林凤致一手按住心口,脸色苍白,抬起头惨淡而又平静的一笑,轻声自语:“俞汝成,隔了三年——到底来了。”
二之27
林凤致三年前拒绝与俞汝成联手,却知道这并非代表着从此和他再无关涉——相反,在各行其是的时候,不免会更加考虑到对方的存在,从而为自己的布局里增添可供利用的路数。决不同道,决不联手,但又决不放过任何可借之力,就象林凤致的妖书案不免要借俞汝成之名,而俞汝成的起事檄便公然打出林凤致的旗号一样,他们本是一类人,做事的风格也是一个套路的。
所以林凤致并非对俞汝成的出招来袭,毫无心理准备,而是在三年之中无时不刻戒备着,防范着,甚至等待着。可是,纵然知道对方总有一日对自己出手,在乍然看见那份檄文,看到那熟悉得简直铭心刻骨一般的犀利文风——同自己的文风完全一样的——看到自己的名字冷冷的印在传单之上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颤抖不已,乃至于失控到吐血旧症当场发作。
胃中绞痛有如翻江倒海的时候,林凤致却禁不住在惨淡的笑,心里反而静得如死水一般,大约是注定的罢,遇上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便注定要无以自持,无以解脱。可是,又必须应对。
毕竟是深仇,是血债,也是孽缘!
因为当场吐了血,倒有个好处是将殷螭的怒火挡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忍不住还要发泄。于是整个一晚上,就听到他喋喋不休的计较这件事,从眼下檄文声讨到去年的妖书案还不够,还牵丝扳藤的一直追究到当初林凤致与俞汝成的三度孽帐,以及宫乱做人质逼俞汝成退兵时是如何以情相挟……林凤致其实只吐了一口血,并没有伤到根本,被太医来看视过,急服了七厘散加勾藤汤之后,胃疼也渐渐好转,病倒不重,被他罗嗦得却是心烦意乱,最后终于忍不住顶嘴道:“这檄文压根儿不是要你杀我——连这意思都不懂,还满口扯什么情什么恨,眼皮子也忒浅了!”
这夜他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被殷螭强行留在了议事阁伴宿,好在殷螭看他吐过了血,倒也没有骚扰的意思,只是逼他今晚睡在一起——自苏州回来之后,这位厚颜皇帝因为尝过甜头,开始不能容忍林凤致每次完事就走的小怪癖,坚决要求整夜同榻,林凤致也坚决不肯答应,结果扯皮了两场之后,殷螭采取折中方案:“我要是一晚不碰你,你便一晚都同我睡,跟在你家里的时候一样。”问题他信用又不高,林凤致才不干这等自己送入虎口的事,所以回到南京也过了快半个月,直到这回因病,殷螭才真正履行约定。既然做不成事,当然只好大算新帐与旧帐,直算到三更天兀自不休,烦得林凤致不回嘴都不行。
殷螭算帐正算到兴头上,被他这一句话丢过来鄙夷,气得登时掀被坐起,怒道:“那你说什么意思?你那老情人的意思你当然明白——给我说清楚!”林凤致只是冷笑,殷螭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猜不出三日,京师的奏折便能跟着送到,南京这边也该有动静了。这步棋我也不得不应,你让我安静想想不成么?别尽在这里聒噪——这点局都看不出来,亏你垂裳而治身为天子。”殷螭被他挖苦得只能翻白眼。
然而其实不用三日,第二天北京朝廷的奏折便追在急报之后呈进了行宫,打头乃是内阁的密揭,殷螭读完之后,沉默良久,向林凤致道:“你已经猜到了?”林凤致道:“是。”殷螭咬牙道:“那你自己说出来!我不信这个意思你都能料到——也不信俞汝成能料到。”林凤致正色道:“既然反贼借微臣起事,那臣便奏请陛下,许臣从军,以臣之名征讨压服,庶几人心可定。”
西南叛乱打出林凤致的招牌,那么朝廷便派出林凤致以自己旗号去征讨镇压,使檄文的煽动效果大大降低——这便是内阁以密揭方式,给皇帝提出的建议。
林凤致一介文臣,其实无以掌军,所谓从军,也就是做个监理,挂个名义而已。军政大权,全然无涉,征战之事,自有将领主持,所以也不用害怕他趁机窃夺兵权,从中作怪,甚至与反贼勾结作乱。
西南起事檄文,并无一个字眼表示是俞汝成参与,但是这行文风格,却非俞汝成莫属。将林凤致的名字公然揭出,其实无非要使林凤致大受朝廷之忌。大臣受忌,乃取祸杀身之道,然而林凤致自妖书案后名声太响,公开动他不得,所以倒剩下可用的一步奇着,就是派他出征对付叛乱,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倒看反贼还有什么话说,如何蛊惑得了百姓——当然,同时也要大防林凤致本人,将他牢牢置于军中不可脱离控制,甚至必要时,不惜拿他与叛乱反贼来个玉石俱焚,也可以算作一种借刀杀人之术。
这是内阁自以为的奇计,却先为俞汝成所料,后为林凤致猜中,朝堂的每一步骤,似乎都不能出这师生二人之意外,如此心计招数,只能使殷螭自愧不如,同时戒心大起。
而俞汝成想要逼林凤致出征平乱,却又为什么呢?难道还是恨意难平,效仿当初公开弹劾之举,要逼林凤致过来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或者他发疯似的一定要得到林凤致,所以想逼他前来,趁机擒获,好慰藉苦苦相思之情?
林凤致对殷螭这种把什么事都要扯上情天恨海的无聊行为,只是嗤之以鼻,都不屑一说。
但殷螭在感叹俞汝成对内阁的计谋猜测实在太准时,却又觉得他这一着实在太蠢——内阁出便出了这主意,毕竟还需要我这个皇帝点头,朕不允许,难道他还能把小林抢了去?他这个想法自然又遭林凤致鄙视了一下,这种将堂堂天子当作朝堂白痴的轻蔑言行,到底使殷螭也冲冲大怒,甚至口不择言的道:“我看你就是想去和他旧情复燃!这三年里你不是魂里梦里都念着他?你……”
发火的时候,看到林凤致的脸色苍白了,殷螭忽然觉得说不下去。那夜林凤致醉后的话,他一直没有向林凤致重讲过——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仿佛是这样想的:那回小林也是醉得太狠,说了些压根儿不是本意的糊涂话,他酒醒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让他记得?岂非白白将他的心送到老俞那里去!
好象只要不提起,那番令自己十分酸苦的话,便一句不存在;林凤致深藏在心的情思,也都一毫不存在。反正他人现在是自己的,床笫欢娱是着实无虚的,干吗要较真成那个样子?殷螭的务实风格,就是决不追究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要把握眼下的实益——所以这世上倒也没什么能折挫他的自信与自诩。
他打定主意不采纳内阁的计策,又威胁林凤致胆敢再提一句自请从军出征的话,绝对不跟他客气。林凤致只是一哂,倒也不争执,只是满脸写着:“只怕由不得你我。”这几个蔑视的字样。果然不出他所料,继内阁献奇计之后,南京这边也开始有所行动,并且这行动名属私人,实则官方,逼得林凤致无法不正面回应。
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向老朋友林凤致写了一封长信,洋洋千言,条陈利弊,晓以大义,劝说好友为国许身,主动出征平乱——也就是俞汝成所料中的,内阁密揭所陈述那一条奇计。
这一封私人性质的书信送交林凤致之手的同时,却亦以抄件形式散布南京朝野。内阁“借名平乱、借刀杀人”的奇计封在密揭之中,专呈皇帝,只要殷螭不采纳,外面便无人知,但这封诤友立场的公开信一出,登时内外共晓,消息火速流传,不数日连北京朝廷方面都知道了。
于是继妖书案之后,林凤致再一次成为朝野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