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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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就在这里。公社那边催得很急,让学校方面说啥也得赶在明天上午下班前报上去,今天下午昭阗就把表填好了,可是大哥不发话,会计不敢盖章。”他尽管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但听起来仍然跟吵架似的。
鲍福非常清楚,这种事儿跟他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敷衍道:“再找他谈谈。”
“我和昭阗都找了他好几趟了,他就是一言不发。真要把人急死啊!”说完,他把碗碴扔掉,又顺手捡起一根树梗,然后一节一节地掐断。
“大哥一定是在顾虑学湘的事儿吧。”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他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好说,又觉得既然没把鲍福当外人,还得往下说,这一支吾,脸上又出了很多汗,“昭阗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一遇到露头露脸的事儿,非争过来不可。他总说这就是政治。我也不懂啥是政治,可我总觉得你二大爷不是干这事儿的材料。要依了我,干脆拉倒。咱跟人家争这吊儿郎当的差事儿有啥用?”
“话是这样说,可昭阗二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嗨,我都被你们这些人给搅糊涂了。啥政治不政治的,只要人家不欺负咱就行呗!政治能当饭吃吗?”昭谦赌气似的把脸背过去。
“那么你这会儿找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昭谦本来就是昏头昏脑而来,他能有啥意思?既然鲍福问了,他只好顺口开河道:“要不你去跟大哥说说。”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这句话如石沉大海。鲍福听了,笑笑,既没赞成,也没反对。
昭歉起身道:“那先这样,我再跟昭阗合计合计。”说罢他去了昭阗家。
鲍福回到家里,桂晴早把玉米粥热过两次了。两个小儿子吃完饭,到东面的屋里听他们的老奶奶讲“大妖怪”的故事去了。堂屋里只有学智陪着母亲说话。
鲍福坐下来,没有马上端碗。他的心还没有完全收拢过来。
桂晴揶揄道:“还等什么?非得凉着喝舒服!我看你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他忽然像个很听话的孩子似的“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可是没喝几口,他又放下碗筷,既像受了委屈又像委屈了别人似的:“一看见昭谦大哥那样子,我真不知道说啥好,我真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又觉得他太可怜。嗨!”他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把刚才的事儿叙述了一遍。
“人家来找你商量事儿,不就是因为没辙吗?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把你气成这样!”
“我看他不像是找我商量什么,而是要我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商量也好,做点儿什么也罢,他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
“我宁可把自己当外人。”他又激动起来,“这事儿要是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他们能找我商量吗?”
“又来了,二十几年前,你不还是个孩子吗?那时候只怕你还没小圣现在这么大,人家能跟你商量啥事儿?”
鲍福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回到刚才的题目上:“你瞧瞧他们,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啥好事儿都抢在别人前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恁大本事吗?”
“请不要动不动就乱扣帽子!‘他们’都指的谁呀?不就是一个鲍昭阗吗?依我看昭谦大哥就不是那种人。”
“我也没说他是那种人啊!不光他不是那种人,就连西成二大爷也不是那种人。这下可好了,他老人家做梦都不会想到,快要入土的人了,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顶乌纱帽,你说他是戴还是不戴?真是想象不出,他老人家也是当官的材料!哈哈,真是笑话呀!”
“也真是的。”桂晴不仅唏嘘道,“依我看呢,西成二大爷未必肯当这个官儿。”
“他不当,昭阗硬抬也得把他抬到位子上。不信你走着瞧。”
“信,信,我信。你赶快把粥喝了。”桂晴像下命令似的说道。
鲍福端起碗来,一口干掉,就像干掉一杯苦酒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了几句话:“桂晴,我得赶快走,待会儿昭阗肯定来找我。他要问起我来,你就告诉他,我今晚不会回来得很早。”说罢,匆匆离开家门。
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学智在家吗?”
学智打开门。进来两个同学,一个叫文牡溪,另一个叫冯轩莳。他赶快让他们进屋。两位同学见了桂晴,都亲切地叫“婶子。”桂晴一边热情地跟他们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饭桌。
她三下五除二,转眼工夫,就把饭桌拾掇得一干二净。学智因为下午没有到校,两位同学就像几年没见面似的,都争先恐后地把下午发生的事儿向他说了一遍。唯恐遗漏下什么,他们又相互提醒、相互补充着。看到三个娃娃谈话特别投机,桂晴会心地一笑,然后她从里屋端来一碟子瓜子,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拘束。
桂晴下一步的任务就是饮羊。她首先把泔水温热,分次盛在一口和面盆里,然后把玉米糁子倒进去一些,搅匀,一次一次地端进羊圈里。为了方便饲养和管理,鲍福给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今天刚买来的这只羊花了三百二十五元,它因此就叫“325”;那只已经有了六个牙的老羊因为刚买来时两只角都被染成了红色,所以叫“红角”;那只只有半截尾巴的羊叫“半截尾巴”;另外还有一只不具任何特征的老母羊,因为它是这个群体当中唯一的一个异性,因此它就叫“母羊”。据推算,“母羊”应该就在最近几日下羔,所以,桂晴对它特别关照。首先要保证它的饮食,泔水不能太凉,另外在泔水里得多放些料物。桂晴认为,母羊下羔跟女人生孩子是一样的道理。不知为什么,桂晴从一开始就对这只“母羊”特别有感情,她每当看到公羊抢它的食物或用其他方式欺负它时,她就会挺身而出,为它主张正义。现在她看到它挺着个大肚子动作非常艰难的样子,一下在就想起了她怀上学智时候的情景来。那会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连一口热水都喝不足。每当想起这些事儿,她的眼圈就一阵阵发红。
小黑狗叫了两声,窜到大门口。外面传来昭阗的声音。
这回开门的是文氏。
昭阗刚进大门,就发出了一片亲热的寒暄声和洪亮的笑声。学智和另外两个同学忙迎了出去。昭阗忙张开两臂挽着两边孩子的脖项一起进了屋。这时桂晴已经饮完了羊,也随后进了屋。大家一块坐下。
“他二哥,”文氏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称呼他,有时也会顺口叫他一声“他二大爷”,只有很少时候因说话太急,才会猛不丁儿地溜出一个“二孩儿”。昭阗称呼她就只有一种:“大婶子”。
“他二哥,”文氏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说今儿晚上队里吃牛肉,你没跟着吃点儿去?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回!”
昭阗笑笑:“晚上吃得太饱,不想再吃那劳什子了,不就是几块硬骨头吗?没啥好啃的。”
桂晴听了,心里一笑,面上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昭阗意识到,在座的人只有一个人没跟她搭讪了,他决不愿意放过。然而他的目光又不愿意跟她直接相撞,那样他会感到身上痒痒得难受;可是不相撞又不行,那样心里更是闹的慌。他时不时地都想多看她一眼,更希望她多少也回敬他一瞥。他很少看见她能够比较专注地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很知足了。可这一眼他却始终都盼不到。他问:“小圣他妈,你怎么也没去?”
“算啦,我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她的目光像闪电般地在他的脸上闪过,然后稳稳地落在三个学生的身上,因为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目光如果在他的脸上逗留0。01秒,那将意味着什么。
昭阗立即把目光转移到学智的脸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专门为孩子的事儿来的。
“还疼吗?”他显得很关切地问。
“疼啥呀?二大爷,您又多虑了。”学智在家里总是这样称呼他,这也是大人们叫他这样做的。昭阗只要在家里,也不叫他“学智”,而叫他“小圣”。这样彼此显得亲近得多。
“小孩子价,整天火里火气的,擦点儿伤算的了啥?没那么娇贵。”文氏解嘲道。
“哎,对了,二哥,听说小冰还没回家,知道他上哪儿吗?要不要明儿个让鲍福跟着一块去找找?孩子还小,出去大人不放心。”
“死不了!”一提起小冰,昭阗心里就来气,“还不是到他姑姑家去了。”
“话不能这样说,二哥,孩子都是一样的,在跟前淘起气来,能把你气死,出去一天还真让人想得慌哩。”
“一辈子不回家,我也不会想他。”昭阗忿忿地说。
牡溪和轩莳感到气氛骤冷,两人交换一下眼色,一齐起身告辞道:“奶奶、婶儿、鲍老师,我们坐的会子不小了,该回去了,你们说话吧。”
桂晴挽留道:“还早,再坐会吧。”
两人一齐回答:“不啦,婶儿。”
学智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亲眼看着他们远远地往南走了,才转身回家。正要进门,忽然听到门口北侧的椿树底下传来一声少女的轻轻咳嗽声,他急忙向她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她穿着一件黄方格线呢褂子,低着头,正扭捏地摩絮着垂在胸前的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他问道:“刚过来?”
“哪儿话呢?我的脚都站麻了。”她依旧低着头说。
“那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们不是在说话吗?”
“瞧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咳嗽一声不就结了嘛?”
“我这不是咳嗽了吗?”
“你呀……”学智笑着摇摇头,“快进去吧,我妈又在等你了。”
“去你的,尽瞎说。”
两人一并走进大门。小黑狗看见碧月来了,欢快地跟在她的身边,上下跳跃着,时儿亲亲她的手,时儿嗅嗅她的脚,仿佛她浑身上下都是新鲜的。
碧月还没进屋,就一眼看见坐在里面的班主任老师。她心里一急,脸上不觉红了起来。此刻,学智让她先进去,她却让学智先进去。两人相互谦让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学智先走了进去。碧月紧跟在他的身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奶奶,婶儿,鲍老师,你们在说话!”
大家齐声答应着,并招呼她坐下来说话,她哪里敢坐?桂晴此时正在打线袜,一看碧月来了,便和她一起走进了西间的睡房。
桂晴点着灯,放上灯罩。卧室里顿时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门帘拉上,她这才发觉碧月方才的拘谨相已经消失。
大床是南北摆放的,床头紧靠南墙。大床靠墙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席子罩住。席子是用高粱篾子编制而成的,浅黄色的底子上凸显出一副暗红色的有规则的几何图案,虽然历经十几年,却依然保持着清新的色泽。被褥虽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洁。南墙靠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梳妆桌,与梳妆桌配套的是一张新式桐木座椅。窗帘是用粉红色的的确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灯光形成了统一的格调。整个卧室虽不算奢侈,但布局和谐、得体。
桂晴让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贴近梳妆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气,只管贪婪地嗅着弥漫在整个卧室里的香皂味以及经过香皂洗涤出来的毛巾的气味。她特别陶醉于这种气味,她每次来都想多吸收一点儿这儿的气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点儿新鲜空气一样。她不仅要吸收,还要一点一点地品味。
她非常随意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看看里面又添置了什么没有,目光无意中在桂晴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这位少*妇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少*妇跟自己的母亲有点像。再仔细审视,又觉得不像。原来母亲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