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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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念琦站起身来,到屋里去,章念瑜依然埋在书本里。“念瑜怎么能毫不动心呢?”她想,“为什么我就会被那个该死的杨荫所打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坐在她的床上发呆。“小妹,有什么事吗?”
“没有,”章念琛皱皱眉,显然还是有事。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姐,那个国文系的杨荫是不是在追你?”“怎么?”章念琦吃了一惊。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学校里发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什么事?”“杨荫和那个地理系的唐众民打了一架,据说,是为了我们。”“怎么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
“大概唐众民当众大骂三朵花,你知道唐众民追二姐碰钉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礼堂里和好多人说,三朵花臭美,又是什么外表圣洁,肚子里脏透了,还有许多脏话,夹了许多谣言,乱说一通。刚好杨荫也在礼堂看书,走过去一句话都没说,就对唐众民挥了一拳头,然后就打了起来。我真看不出杨荫那么文质彬彬的居然也会打人!”
“后来怎样?”章念琦急急的问。
“后来?当然杨荫吃亏罗,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众民那么个大块头,杨荫那里是对手。”
“他受伤了?”章念琦问。
“我那里知道,我又没去看,”章念琛皱皱眉:“八成是受了伤,因为他们说他流了血。”
章念琦“啊”了一声,转头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后面叫:“你到那里去?”章念琦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觉得自己太鲁莽,又不知道杨荫住在那儿,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才想起一个办法来,她打电话到一个女同学家里去问,那个同学又帮她打电话出去问,终于打听出杨荫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这是个大杂院,杨家只住了三间房子,十分简陋。当她终于站在杨家的客厅中时,她只觉得耳热心跳,一个老妇人受宠若惊的接待她,用四川话问:“请问找那一个?”“杨荫是不是住在这儿?”
没等得及老妇人回答,杨荫从里面窜了出来,怔怔的站在门头上望著她。他鼻青脸肿,额上裹著纱布,还透著殷红的血迹,一副狼狈的样子,章念琦凝视他,慢慢的走了过去,然后停住,他们就这样对望著,好半天,杨荫让开了拦著的门,示意她进去,她走了进去,杨荫关上了房门。
“没想到你来,屋里乱极了。”他说。
屋里并不乱;简陋,但很整洁。
她望著他,不说话。“坐吧!”他推了一张椅子给她。
她没有坐。“杨荫!”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视她。“痛吗?”她问。“不。”“为什么要和他打?”“不知道。”“杨荫!”“念琦!”她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灼热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是个忙乱、慌张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无从逃避了,那怕这个男人是条毒蛇,她也再无力于徊避了。沉溺于酒的人宁愿醉死,不愿意枯死,她也如此。如果他有一天会负心,最起码,她有他不负心的这一刻!够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问那渺不可知的未来?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抛弃了她,怀里再拥抱上另一个女人——这是无法忍耐的!他的脸贴著她的,她的嘴碰到他耳边的纱布,她用手抚摸他额上的绷带,弄痛了他,他咬咬牙,摆了摆头,她问:
“很痛?”“很甜。”他说。“真爱我?”她问。“你还怀疑?”“永远?”“到死,不行,死了还有下辈子,下辈子还有下辈子……到无穷的永远。”“不改变?”她问。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沉重的跳著。他把头往后靠,拉开她的脸,注视著她的眼睛。
“念琦,”他严肃的说:“我的心在这儿,我的人在这儿,你信任我,我永不改变!我爱你,爱你!”
傻话!所有情人的话都是傻话,可是,所有的情人都喜欢听它!章念琦阖上眼睛,有笑,有泪,有欢乐和解脱。她喃喃的说:“再讲一遍。”
他再讲一遍。她皱皱眉,笑笑:“再说一遍。”
他再说一遍。“一直说!一直说!不要停止!”她叫。
他捧住她的脸。“傻孩子!”他说:“傻得要命!傻得滑稽!傻得可爱!”他的嘴唇碰著她的。
章老太太望著章念琦,手哆哆嗦嗦的握著茶杯,眼光悲哀而失望。“琦儿,琦儿!”她摇头:“你完了!当一个男人攻进你的心里,你就完了!”她颓然的用手抵住额角:“可怜我教育了你这么多年,一手抚养你长大。男人,男人!全是魔鬼!琦儿哦琦儿!这么多年,我告诉你要徊避他们,告诉你要防备他们……”“哦,妈妈,”章念琦苦恼的说:“杨荫不会变心的,你见了他就知道,妈妈,我不能不爱他。他会待我好的,他不会和爸爸一样,我是说,和那个混帐男人一样!”
“男人全是一样的!”老太太斩钉截铁的说。“你一定要走到我的地步,才会承认我的话。好吧,你既然爱上了他,什么话都没有用了,你去爱吧,去受伤,去流血……哦,我可怜的孩子!”“妈妈,”章念琦叹口气,求助的望著坐在一边的两个妹妹,但,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愣愣的坐著,一语不发。她哀求的看著母亲:“妈,我只是恋爱了,并没有……”
“恋爱,”老太太凄怆的说:“恋爱了,也就是毁灭了!”她对女儿们挥挥手:“好吧!你们都走,让我自己想一想。”“妈,”章念瑜跑过去,拥抱了母亲一下。“我永不恋爱,我会努力读书,给你争最大的荣誉!”
三个女儿默默的退出了老太太的房间,章念瑜望望章念琦,摇摇头说:“大姐,你怎么会爱上他呢?爱上一个臭男人!”
“你不懂!”章念琦苦恼的说:“你这个书呆子,你只知道这个定律,那个原理,你不晓得感情是没有定律法则可讲的,一经发生,就无法阻遏。你这个书蛀虫!等有一天,你也恋爱了,我再来看你神气!”
“我永不会恋爱!”章念瑜冷静的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说,打开台灯,立即摊开了桌上的书本。
章念琛跟著章念琦走进姐姐的房里,悄悄的说:
“大姐,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爱上了他?”
“你的话问得多滑稽!”章念琦说。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是爱情,而不是其他的感情?不是像我们姐妹这样的感情?不是像我爱小猫咪那样的感情呢?”
章念琦看看章念琛。“我无法解释,”她说:“当爱情来临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那是爱情。小妹,离开了你,我可以照样生活,你失去了小猫咪,也可以照样生活,但是,如果我没有了杨荫,我宁愿死!”章念琛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著章念琦。
“那么,”她嗫嚅的说:“大姐,如果杨荫变了心……”
“假如他真的会变了心,”章念琦瞪视著窗外黑暗的长空。“我就杀了他,或者杀掉我自己!”
章念琛一唬就跳了起来,紧紧的抱著章念琦:
“你不要,姐姐,那你还是别恋爱吧!”她恐怖的说:“妈妈说的,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变心的!”
“傻小妹,”章念琦笑笑:“或者有一个会不变心,就是杨荫。”章念琦和杨荫的恋爱新闻传遍了全校。
“三朵花是无法攀折”的观念在一般男学生心中动摇,因此三朵花中的另两朵,开始受到猛烈的围攻。章念瑜像个石膏像,一切信件、约会,她全置之不理,她的世界在书本里,终日手不释卷,所有的情书皆如石沉大海。事实上,那些信件她连拆封都没拆过,理由是:没时间。所有的邀约,所得到的答覆也是:没时间!章念琛和她二姐的作风完全不同,拆她每封信,拒绝每个约会。拆了信之后,第二天不是当众朗读,就是把信对那个写信的人扔过去,一面大声说:
“大头鬼,你的信是不是从情书大全里抄来的?”
“瘦子,你信里写了三个白字!”
“诗人,这首诗太肉麻了,最好重作一遍!”
每次总是弄得那些写信的男孩子窘透。可是,奇怪的是,那些碰了钉子的男孩子却从不灰心,总是要继续去碰。但,章念琛这种不留情面的作风却得罪了班上一个名叫徐立群的男学生。徐立群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平日埋头读书,从不追求女孩子,超拔英挺,皮肤黝黑,有点像电影明星彼得劳福。
这天,章念琛刚到学校,徐立群就当著全班同学,递给她一封信。她不禁大为惊讶,接著,一种女性的骄傲就统治了她,没想到,连超然的徐立群,居然也会给她写情书!她望望信封,正是当时最流行的浅蓝色信封,学生专门用来写情书的。好,她早已看不惯徐立群那种“全天下不足以动我”的骄傲劲儿,这下子正好藉此机会打击他一下。何况,全班的同学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看她如何处置这封信。于是,她挑挑眉毛,拆开信,抽出那张摺叠得十分整齐的信笺,傲然说:“谁有兴趣知道我们班上的圣人写些什么?”接著,就朗声宣读了起来:
“亲爱的小姐:
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请别认为我冒昧;当你看完我这封信时,也千万别认为我无礼,因为,对你‘有礼’的人已经太多,轮到我的时候,只好脱俗一下了。
在重大你算是顶顶大名的人物,提起玫瑰花章念琛,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小姐,别太骄傲了,须知玫瑰再好,有凋零之一日,当春残花落之日,则为粪土一堆了。你有朗诵情书的习惯,大概你自以为朗诵你的臣民的情书,是你的一大快乐,殊不知像你这种肤浅无知的行为,正暴露了你的虚荣和没有头脑!可叹你空有如花之貌,却无才无德又无见识……”
章念琛念不下去了,有生以来,她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耻辱,而且是在大众的面前。她停住不念,全班的眼睛都注视著她,有的叹息,有的同情,有的嘲笑,一群素日妒忌她的女同学,笑得前俯后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握著信笺的手气得发抖,但她克制著自己,依然把那封信看下去:
“小姐,奉告你一句话,一个真正有修养的女孩子,绝不会公开她的情书。要知道,追求你,爱慕你,都是看得起你,对写信的人来说,是没有过失的。尽管你看不起他们,却不该嘲笑他们的感情。须知凡是人皆有自尊心,假如你认为我这封信打击了你的自尊心,就请想想平日你是如何打击他人的自尊心!但愿你的修养能符合你的容貌!须知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奉劝阁下好自为之!
徐立群手上”
章念琛把信笺放下,依然摺叠好,封回信封里。气得浑身发抖,握著信,她走到徐立群面前,后者正靠在椅子里,用一种接受挑战的神情望著她。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而黑的眸子里闪耀著一种奇异的光。她把那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平静的说:“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也太骄傲了一些吗?”
然后,她回到位子上,支著颐,默默的生气。心里在考虑打击徐立群的方法。从此,章念琛没有再公布别人的情书,相反的,她开始接受约会,接受邀请。她和每一个人玩,出入每一个公共场合,笑,闹,玩,乐,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