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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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良双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们,问得好!赵良胞弟的确被商君处死。然则,那是赵亢身为县令触犯新法所致,赵良若记恨于商君,岂非枉为天下名士?此点商君亦曾问过赵良,赵良之回答与今日一般无二!父老们谓予不信,请与我同赴国狱,请商君作证如何?”
又是全场默然。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老夫之见,先生乃真心实言,国人当三思而行。众位以为如何?”
“有理!聚在这里使国君难堪,我等回家!”有人呼应。
“回家!谁要杀商君,回来与他们拼了!”
……
渐渐地,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像小溪一样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宫中望楼上的嬴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6)
六本色极身唯忧国
国人请命的怒潮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身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其弹性却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白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宫前游说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兴趣。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危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欣慰,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足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水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也。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此乃前车之鉴也。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之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地领进石坊时,不由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被两个素衣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喘息之态,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白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血昏迷,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依然挺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阳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
甘龙喘息着:“请,客卿入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也。”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摇头笑道,“客卿大才槃槃,国之大幸也。太庙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也。”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身来刚刚入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高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高论。”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高论。”
赵良受到两位世族元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道:“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唯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搅和,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激赏。
甘龙摇头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也。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搅和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搅和,决然没有搅和!”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扑扑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赵良霍然跃起,腰身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甘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地贴上他的面颊一滑,高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扑扑落下……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奸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施惩戒,若有不满,本使割下三颗白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粗重喘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白衣黑面具大笑道,“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白。”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干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身飞来,“啪”地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血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
赵良吓得浑身颤抖,鸡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黑丝袋,往案上一掷,木案“咔嚓”折断,黄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等收买同道的,不是给你等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喘息着:“我等,自己收拾。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身,唤醒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咸阳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的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长剑冰冷地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迅速平静下来道:“剑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是个女子。”
面具人收回长剑道:“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日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何不杀你。”
嬴虔转身,只见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露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高贵的气度,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冰冷的眼睛,更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高雅与渗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白也。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高,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妻。当日若知,何能使你与商君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地叹息道:“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决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心志,但却没有胸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地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荡荡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残烈。但我还是要说,教他光明正大地走,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也。”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宫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日,宫中传出君书,命老太师甘龙与上大夫景监共同召集朝臣,对商鞅论罪定刑;因老太后骤然患病朝夕难保,国君并公子虔前往南山探视,不能主持朝会。这道君书使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认定这是大好机会,相互密议,打好腹稿,准备与“商君派”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