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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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毫动弹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几十年,渐渐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战国三强并立,越国已经是勾践之后的第七代国君了。这个国君叫姒无疆,是个一心想振兴祖上霸业的赳赳勇武之辈。他与几个谋臣商讨,一致认定:振兴霸业,就要讨伐战胜齐国。说来,这是“南蛮三国”(楚吴越)北上称霸的老路。春秋时期,有实力阻挡江淮三国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晋国与齐国。楚国称霸时,主要对头是晋国。吴国、越国称霸,则都是战胜齐国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齐国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强国,越国战胜齐国,自然就威震天下。从实际情势而言,越国灭吴后,已经成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准战国”,北面直接与齐国接壤,用兵极为方便。齐国为了防备这个神秘乖戾的邻国,特意在南部胶水、潍水地区修筑了一道长约三百多里的夯土长城。这道长城以高密为后援基地,长期由檀子将军率军镇守。越王姒无疆却以为,齐国修长城,正是惧怕越国,更加卖力地准备伐齐大战。
今岁开春,姒无疆一道严令,将都城从僻处南部山区的会稽,迁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遥,越国竟然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琅邪,本来只是老吴国的一座要塞边城,东临大海,北接齐国,距离齐国南长城仅仅只有百余里。寻常岁月,这琅邪本是人烟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骤然变做了都城,行宫、官署、作坊、商贾、国人,挤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越王姒无疆嫌小城堡憋闷,便将行宫安在了城外原野,说这是效法祖上的卧薪尝胆,定能一举破齐。可如此一来,谁还敢住进小城堡?官署大帐与商贾国人,都在城外扎起了帐篷,小城堡变成了都城工地,昼夜叮当作响,热闹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十五万大军的连绵军营,气势壮阔得令人咋舌。一眼望去,帐篷连天,旌旗招展,炊烟弥漫,人喊马嘶,市声喧闹,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个游牧部族的天地。
姒无疆下令:休整一月,讨伐齐国,一举成就大越霸业!
就在这时,张仪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将自己的轺车留在了临淄府库,与绯云各骑一匹雄骏胡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出了齐国南长城,很快,琅邪城已是遥遥在望。
“吔——大军营寨就是这样儿啊?大集似的!”绯云扬鞭指着闹哄哄无边无际的帐篷,惊讶得叫了起来。
张仪哈哈大笑:“你以为,天下军营都这样么?走。”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马道纵横交错,绯云手足无措。张仪扬鞭一指:“看见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准下去。”说着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
虽说是望眼可及,却因原野上到处都是匆匆行人与牛马车辆,时不时得停下让道,这段三五里小路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看夕阳将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华丽大帐。帐外几十辆破旧的兵车围成了一道辕门,辕门外站满了手执木杆长矛身穿暗污皮甲的越国武士。见有人来,一个身佩吴钩的军吏高声喝道:“此乃王帐!快快下马!”
绯云下马,赳赳拱手高声道:“中原名士张仪,求见越王,请作速禀报。”
“好脆亮的嗓门。”吴钩将军嘿嘿笑着,“中原与我大越何干?快走开!”
张仪在马上高声道:“我给越王带来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长敢阻拦我么?”
吴钩军吏围着张仪的骏马打量了一圈,终于拱手道:“先生请稍待。”一溜小跑进帐去了,片刻又匆匆出来在张仪马前端正站好,高声喊了一嗓子:“张仪晋见——”
张仪下马,将马缰交给军吏,昂然进入了华丽的行宫。辕门内长长的甬道上铺着已经脏污不堪的红地毡,将华丽的帐篷陪衬得格外怪诞。内帐口一个女官清亮地喊了一声:“中原士子到——”张仪进得内帐,见正中一张长大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汉子,心知这是越王姒无疆无疑,长长一躬道:“中原张仪,参见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没有起身,傲慢地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道:“张子书仆绯云,参见越王。”
“书仆?书仆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仆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仆身上有带给越王之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仆。好说了,入座。”说着不自觉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地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定在了张仪脸上道:“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座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地咳嗽了两声。张仪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毡,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神韵。不禁拍案赞叹道:“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地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鱼片儿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地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地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熟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地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自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落水?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捞上来了!”
“越王做如此想?”张仪颇见揶揄,又有些惊讶。
“那是噢——”越王傲慢地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话,却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道:“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数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船体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蠢!蠢!楚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戛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春秋一强独霸之路,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数十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之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地拉着长调,“我就夺齐国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思忖良久,突然抬头道:“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