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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部分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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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却不在咸阳。潼孤大急,直接面见张仪。张仪略一思忖,教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进宫。一个时辰后张仪回府,下令潼孤放了农夫,将八名县令全数缉拿到咸阳勘审。潼孤本想说县令无须缉拿太多,看着张仪脸色少见的阴沉,终于没有开口便匆匆去了。
    农夫们一放,情势立时缓解,秦川国人立即淹没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个县令虽然被押到了咸阳,留下的县吏们却是大出冷汗,连忙下乡分外辛苦地督导收种,农时公务倒是没有丝毫的紊乱。潼孤便静下心来,认真勘审这几个县令。
    这一日勘审少梁县令,秦惠王与张仪便装而来,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大屏之后。
    “带人犯上堂——”书吏一声长喝,一个黑瘦结实的官员被两名甲士押进大厅。
    秦法虽刑罚严厉,却极是有度。但凡违法人等,在勘审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戴枷,除了关押之外,与常人无异。这与山东六国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与后来的“人治”更有着天壤之别。这时的少梁县令依然是一领黑色官服,头上三寸玉冠,神色举止没有丝毫的慌张。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审开始了。
    “少梁县令屠岸钟。”
    “屠岸钟,少梁县四十八村献寿牛,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龙紫之寿,也是下官晓谕庶民也。”屠岸钟镇静自若。
    “何谓龙紫之寿?”
    “天子者,生身为龙,河汉紫微,是为龙紫。龙紫者,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龙紫之寿,我王万寿万寿万万寿也!”屠岸钟慷慨激昂,大念颂词。
    “屠岸钟昌明王寿,是奉命还是自为?”
    “效忠我王万岁,何须奉命?屠岸钟一片忠心,自当教民忠心。”
    “端直答话!究竟是奉命还是自为?”
    “自为。屠岸钟领全体十八名县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龙紫之寿妇孺皆知。”
    “献牛祝寿,可是屠岸钟授意?”
    “无须授意。民受屠岸钟教化,闻龙紫之寿,皆大生涕零报恩之心,交相议论,共生献牛祝寿之愿。”
    “献牛祝寿,屠岸钟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万岁之德治,效忠万岁之德行,屠岸钟何能阻止?”
    “端直说!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献牛祝寿,屠岸钟可曾助力?”
    “自当助力。屠岸钟心感庶民忠贞大德,特许献牛者议功,以为我王万岁赐爵凭据,又特许献牛者歇耕串联,上路吃住由县库支出。”
    “其余各县祝寿举动,屠岸钟是否知晓?”
    “下邽、平舒两县派员前来询问,屠岸钟亦晓谕龙紫之寿。其余各县,屠岸钟并未直面,但却都知晓也。”
    “屠岸钟,少梁境内三十里盐碱滩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开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开始。”
    “因由何在?”
    “连年大熟,民心祈祷龙紫之万寿,岂容琐事分心?”
    “屠岸钟,你可知罪否!”潼孤沟壑纵横的老脸一片肃杀。
    “说甚来?知罪?”屠岸钟仰天大笑道,“古往今来,几曾有过颂德祝寿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许民颂德,何况我王大圣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赐恩之龙主?尔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种秋收,不知王化齐民,竟敢来追究忠贞事王之罪,当真可笑也!”
    “大胆屠岸钟!”潼孤“啪”地一拍堂木,“此地乃国法重地,端直答话,毋得有他!”
    “尔等酷吏,岂知大道?屠岸钟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潼孤气得稀薄的胡须翘成了弯钩,堂木连拍。屠岸钟却只是嘶声喊叫着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威严肃杀的廷尉大堂乱纷纷一团,没了头绪。
    突然,大堂木屏“哗啦”推开,秦惠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潼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行礼参见,秦惠王摆摆手制止了他,缓慢沉重地踱着步子走到了屠岸钟面前。屠岸钟做了五年县令,却偏偏没有见过秦惠王,见此人虽然布衣无冠却是气度肃穆地逼了过来,不禁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钟穷通天地,却道我是何人?”那咝咝喘息的喉音与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哼哼,你总不至于是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吧?”屠岸钟傲慢地冷笑着。
    秦惠王浑身一个激灵,咬牙切齿地冷笑着:“可惜呀,你运气不好。看准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是秦国君主。不相信么?”
    看着恭敬肃立的潼孤,再看看满堂肃杀的矛戈甲士,屠岸钟悚然警悟,心头狂跳,不禁一身冷汗,慌忙扑倒以头抢地:“罪臣屠岸钟,参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你少梁县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钟不识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该万死!”
    “不识本王便罪该万死,这是哪国律法啊?”
    屠岸钟吭哧语塞,额头在大青砖上撞得血流纵横:“屠岸钟一片忠心,唯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盐碱滩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寿,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显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众效忠王室,无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个无知有他。屠岸钟,你也是文士一个,这是哪家学问?”
    “启禀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幼修习儒家之学,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厉声断喝,“儒家之学?孔子孟子宁弃高官而不改志节,你如何不学?儒家勤奋敬事,你如何不学?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龙紫之寿、寿牛寿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万寿万万寿,名目翻新,当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实,种恶政于本王,祸国风于朝野。恬不知耻,竟以为荣!如此居心险恶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众,端的令人拍案惊奇也。”
    “我王诛臣之心,臣却如何敢当啊?!”屠岸钟奋力抢地嘶声哭喊。
    “如何?你这颗心不当诛么?”
    “屠岸钟天地奇冤!我王万岁明察……”
    “狗彘不食!”秦惠王勃然大怒,回身抢过甲士一支长矛直扑过来,“再喊一句,洞穿了你!”冰凉闪亮的长矛顶在胸口,屠岸钟顿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大张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潼孤虽然年迈笨拙,此时却大步抢来双手抓住长矛:“臣奉命勘审人犯,我王不能坏了法度!”
    “当”的一声,秦惠王掷开长矛,拂袖去了。
    就在当日晚上,樗里疾回到咸阳,匆匆到丞相府见了张仪,两人立即进宫了。樗里疾禀报了走访秦中八县的情形,尤其对屠岸钟的来龙去脉作了备细述说。秦惠王听罢,久久沉默。
    这个屠岸钟,原是晋国权臣屠岸贾的后裔。春秋时,屠岸贾在晋灵公支持下诛灭了上卿赵盾满门。谁想阴差阳错,侥幸被人救出的一个赵氏孤儿却活了下来,而且鬼使神差地被屠岸贾收做了义子。二十年后,这个赵氏孤儿因了屠岸贾的权势,做了晋国将军。此时又是鬼使神差,收养赵氏孤儿的老义士,竟然秘密向这位年青的“屠岸将军”揭穿了他的本来身世与灭门大仇。此时恰逢屠岸贾失势,孤儿将军愤然联络赵氏旧势力,一举将屠岸氏剿灭。从此,屠岸氏残余人口星散逃亡于列国。后来,赵氏恢复了势力,与魏韩两个大族共同瓜分了晋国,有了声威赫赫的赵国。
    赵氏立国,明令以屠岸氏为不共戴天之世仇,锲而不舍地在天下秘密追杀。屠岸氏族人纷纷改名换姓,一时间,屠岸氏几乎绝迹。这时,逃到秦国骊山河谷的两家屠岸氏后裔,也改为“土山”姓氏,彻底地变成了老秦人。几代之后,“土山”一族已经有了五十余户四百余口。商君变法后聚族成里,土山氏渐渐富了起来。“土山”族长一心想改换门庭,将自己的大儿子“土山钟”送到了鲁国去求学。此子归来,雄心勃勃,振振有词地力劝父亲恢复屠岸姓氏:“人之生灭在于天,何在于姓氏?赵氏不当灭,虽抄满门而漏孤儿。屠岸氏当灭,又岂在隐姓埋名哉!”父亲与族人们被他的勇气感动,竟决然恢复了屠岸姓氏。于是,“土山钟”变成了屠岸钟。
    屠岸钟与下邽县令在鲁国求学时是同窗师兄弟。后来,屠岸钟在这个县令荐举下先做了县吏,三年后又做了少梁县令。当时的少梁县,偏远荒凉又靠近魏国,寻常文士出身的吏员都不敢去做少梁县令。屠岸钟却是上书请命要做少梁县令的。樗里疾还记得,他当时便欣然批下了。当时正逢秦惠王在陇西巡视,屠岸钟未及被召见,便匆匆赴任了。
    上任头三年,屠岸钟尚算勤政敬事,将少梁县治理得井然有序。可三年未见升迁,屠岸钟开始渐渐变得闷闷不乐了。据一个老县吏说,两年前的一天,屠岸钟秘密请来了一个魏国老巫师,用古老的钻龟之法为他占卜命数。老县吏也说不清巫师是如何解说龟甲裂纹的,反正从那之后,屠岸钟便开始邪乎起来了。先是在县府大堂的庭院立了一座“望王碑”,每日三炷香、三叩拜、三次高声表白对秦王的耿耿忠心。后来,无论与何人叙谈,也无论公事私事,但凡涉及秦王,立即挺身起立,高声念诵“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句,再入座说话,举座莫不愕然。再后来,屠岸钟又镌刻了一座“秦王功德碑”,列出了秦王的“十大功德”。但凡庶民诉讼或吏员公务进入少梁县大堂,都要在屠岸钟陪同下先行叩拜念诵一通,否则不能处置任何公务。今年恰逢少梁县连续三年大熟,屠岸钟忽发奇思妙想,便有了寿牛寿羊这桩奇案,波及关中八县,令人匪夷所思。
    由于屠岸钟经年如此,人们也由惊愕疑虑变成了信以为真。渐渐地,屠岸钟的“大忠”之名传扬了开来,诸多县令群起仿效,县吏与少梁县的族长们还酝酿给秦王上“万民书”,请秦王引屠岸钟入朝“秉持大政,泽被朝野”。
    “我王请看,这是老县吏代为草拟的万民书。”樗里疾从大袖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打开双手递过。秦惠王顺手便丢在案上,看也不看一眼。樗里疾知道秦惠王此刻憋闷窝火,不能聒噪追问,只能慢慢疏导,教国君自己开口,便嘿嘿笑着看看张仪:“丞相以为,这天下第一奇案,如何处置?”
    “此案奇归奇,然并无复杂疑难处。”张仪微微一笑,“此案之难,在于处罚之度。一则,本案涉官涉民,须得有所区分;二则,本案无成法可循。秦法虽有‘妄议国政罪’,但却没有媚上贺寿歌功颂德之条目,其间分寸,颇难把握也。”
    樗里疾飞快地眨巴着小眼睛,又是嘿嘿一笑道:“要黑肥子说来也好办,夺爵罢官,以儆效尤,毕竟不是杀人放火也。”
    张仪盯着樗里疾,眼里一丝揶揄的嘲讽,一句话也没说。
    “岂有此理!”秦惠王啪地拍案而起,“定要严厉处罚,此等邪风,远胜杀人放火!”秦惠王缓慢地踱着步子喟然叹息,“古谚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但有丝毫宽宥,无异于放纵官场恶风。秦法无成例,难不倒我等君臣。商君变法至今已近四十年,民情官风皆有变,律法亦当应时而增。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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