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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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日,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桶,搬上了宴席。楚宣王极为喜欢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地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勃然大怒,认定赵国蔑视楚国,当即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禁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如何?”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道:“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道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春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举座齐声喊好。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道:“好!我便来。只是今日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陡然一声激越的长吟:“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渔舟飘荡
海国日出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水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入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道:“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春申君神秘地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
春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吹了起来。埙音空灵缥缈,《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舌头大了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一时极为投入。
戛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地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钟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道:“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自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道:“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报之以春桃
非为生恩怨兮欲结白头好
女乐师一身绿衣,一头白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玉立,人儿清纯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像篝火密林的诉说。众人听得痴迷,都眼睁睁地看着春申君,等他说话。
春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道:“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黄歇永生不忘。”说罢从腰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与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清纯的女乐师接过吴钩,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与公子。”说着从贴胸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玉埙:“这只玉埙,乃小女家传,赠与公子,以为念物。”春申君接过玉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地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春申君野歌唱得好,有果!来,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白。”春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再饮两爵,呛得面色涨红,连连打嗝。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高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高声道:“谁说我今日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兴奋。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宫廷贵胄更是喜欢。这种游戏的特异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贱,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地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年青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高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欢天喜地地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交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摆好,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隔案对坐。苏秦与春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春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艳丽妖娆的侍女乐手挤挨在各个缝隙里,或趴在哪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哪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地微笑着,趴在春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欢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玉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白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白”最贵(一白一五)。但有“五白”,众人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白”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半个地主,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白赫然在目。
“彩——”诸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摔入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白。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哄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白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高兴得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高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向水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片。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春申君也打下一个铜鱼片。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抽成。你等押了。”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片纷纷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啦。”趴在春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春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片“当啷”一声打入水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也!”孟尝君惊讶地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地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为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即便有事先布阵,也仍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白,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身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地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高喊一声:“枭来也!”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玉石白子推过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迎!”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