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4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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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绍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绍竟有十六次与太子在书房晤谈到四更,内容不详,却也绝非讲书议政。在肥义浑身绷紧时,太子府密报来了:太子赵章与至少五名边将有秘密书简往来,内文不详。偏此时肥义已经是辅助太子坐镇邯郸处置国务的首要大臣,而赵王恰恰又正在穷追林胡的万里征途,肥义决意暂时不报赵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边军将领都在征战之中,而邯郸守军又恰恰由肥义兼领;离开边军京军,权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进入邯郸,没有君王特出令箭王书,则肥义可立即诛灭。当此情势,纵然密谋是真,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动手。
然则赵雍连续征战两年,回到邯郸处置完急务又立马北上,又直下秦国,这件事便搁置在肥义密室三年之久。赵王此次回邯郸次日,太子府又传出密报:平城牛赞三将已经回书太子,内容不详,太子颇是振奋。肥义接报,以磋商国务为名,立即来到太子府查勘迹象。
太子赵章很是高兴,说定了几件事务,兴致勃勃道:“敢问相国,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辅政,不是相国,太子慎言。”肥义的黑脸没有丝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叹:“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该做相国了。偏他年年用兵,无暇理得国政,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谋国之心,当向赵王明陈。”肥义神色肃然,“赵王洞察烛照,绝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处置。目下以太子为镇国,是将国政交付太子,无异于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赵章无非泥俑一个,任人摆治而已,相国当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老臣愚钝,只知辅助太子处置国务,从未揣摩他事。”肥义眼见太子心迹已明,多说则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辞了。
肥义本当立即晋见赵王告知此事,却明知赵王闭门不出必在谋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乱赵王心神。按照惯例,赵王有大举动之前必来找肥义商讨,肥义便一直隐忍到今日。说完这一切,肥义末了道:“若非我王说还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许还要寻觅机会再说。事已至此,老臣斗胆一言:我王多年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国政,若有大图,当先理国也。”
赵雍脸色阴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咚”地一拳砸在案上,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义分明看见了赵雍眼中的盈盈泪光,心中不禁猛然一抖。以赵雍之刚烈,若不能审慎行事,赵国立即便是乱云骤起,弄得不好毁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义一骨碌爬起来赶了出去:“快!备车进宫。”
进得宫中,肥义也不求见,只钉子般肃然伫立在王宫书房廊下。他抱定一个主意:只要赵王发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挡;不管守候几多时辰,他都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会离开半步。眼见书房窗棂的白布上映出赵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时不时停下来长吁一声,肥义不禁老泪纵横了。没有赵雍,赵国能有今日?便是赵雍这身胆气,肥义也决意永远效忠赵王,绝不许任何乱臣贼子谋逆,也绝不许赵国再生兵变。
渐渐地,天终于亮了。肥义听见书房厚重的大门咣当开了,熟悉的脚步咚咚砸了出来。赵雍一句话没说,拉起肥义进了书房。一个时辰后,内侍总管匆匆走出书房秘密召来了国史令。直到中饭时辰,肥义与国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宫书房。
旬日之后,邯郸王宫举行隆重朝会。
朝会者,所有大臣都奉书聚集之会议也。一年之中,大朝会也就三两次,通常都是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则视情形而定,或大战征伐或重大国政,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寻常时日的国务,都由丞相与几位重臣会商处置而禀报君王,或君王动议交由大臣办理。战国乃大争之世,国政讲求同心实效,否则不能凝聚国力而大争于天下。其时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根大柱支撑邦国,各自都有极大权力,远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权,处置国务的方式也与后世的君王“日每临朝决事”有极大差别。总之,是以办事实效为权力目标,而不是以巩固王座及权臣各自地位为权力目标,端严正大的为政风气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精神,权术之风远未成为弥漫权力场的魔障。朝会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都须得赶回,而但凡朝会,也必有大事议决,极少礼仪庆贺之类的虚会。此次朝会正在赵王离开邯郸半年归来之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赵国一定要南下中原与秦国一较高下了。
这天是戊申日,赵武灵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郸王宫不大,一百多张座案在正殿分成东西两方,每方三大排,显得满当当的。看官留意,那时的君臣关系虽则也是礼仪有格,但却远非后世那种越来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关系。大臣议事,任何时候都有坐席。所谓朝会,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几排,也不是动辄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是肃然就座率直言事。
“赵王上殿——”随着内侍一声长宣,坚实的脚步声咚咚回响着砸了进来,举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赵雍今日全副胡服戎装,一领火红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双高腰战靴,一顶牛皮头盔上插了一支大军统帅独有的红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骑士战刀,当真一个行将出征的大将军。虽说赵国胡服,然则国君朝会也从来不会如此全副戎装,大臣们不禁为之一振。
“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的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却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大手一挥,“御史宣书。”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书: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书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书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变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却是谁也难想明白,懵懂之中,谁敢轻易开口?
赵雍也不说话,只拄着骑士战刀肃杀凛冽地钉在王座之前。
“赵王,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嗡嗡作响,太子傅周绍颤巍巍站了起来,雪白的头颅抖得苍苍白发散乱在肩。
“说。”赵雍只一个字。
“赵王之书,大是昏聩也!”老周绍当先一句断语,接着感慨万端唏嘘不止,“太子当国,宽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侧,唯见其诵书理政,无见其荒疏误国也。我王纵然明锐神勇,亦当秉公持政,罚其罪有应得。王座储君,皆邦国公器,虽一国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书废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诛,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话愤激难当,老周绍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扑倒在了座案上。
饶是如此,大殿中也没有一丝动静,大臣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战刀凛冽肃杀的国王。赵雍只淡淡一句“太医救治”,又骤然一声大喝:“赵章出座!”太子赵章为主政储君,座案独设在王阶左下,与大臣座区相隔六步,老周绍声嘶力竭地呼号时,赵章已经是冷汗如雨牙关紧咬,骤闻父王一声大喝,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木然走到了王阶下的厚厚红毡上。
“赵章,你与多名边将密书频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间,赵章神色坦然。
“与周绍常彻夜密谈,可是学问辩难?”
“不是。”
“可曾以相国之位利诱大臣?”
“……有。”赵章突然一颤,终究还是稳住心神答了一句。
“诸位大臣可曾听见了?”赵雍冷冷一笑,语气骤然凌厉,“身为储君,继位指日可待。当此情势,不思同心谋国,叵测之心匪夷所思。百年以来,赵国内忧外患难以喘息,但有兵变,哪一次不是国乱民乱?说到底,赵雍将这王座看得鸟淡!但能使赵国大出天下逐鹿中原,与强秦一决高下,谁入王座赵雍都服,连同诸位大臣在内,都是一样。燕王哙都能禅让子之,赵雍做不得么?然则,秉国须得正大谋划,阴谋而致乱,赵雍纵死不能同流!”话语落点之时,赵雍的骑士战刀锵然出鞘,随着一道寒光闪亮,九寸厚的王案噗地掉了一角。赵雍收回战刀,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三个月后,赵雍便不是赵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赵雍执一己意气,邀天下之名,而是实实在在想将繁琐国政交与明君正臣,赵雍只做一上将军,征战天下,为赵国大业犯难赴险,虽万死不辞!赵章之行,无端生乱,非当机立断不能根除后患。赵何虽则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尔等正直老臣辅佐,可免赵国再生变乱。这便是今日决断由来。诸位也无须计议,但尽其职便了。”
大臣们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从这霹雳闪电般的变故中理出头绪来,依然还是愣怔懵懂着,谁能轻易站出来计议一番?听得最后一句,便纷纷左顾右盼站起来准备散朝了。正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喊:“赵王不公——老臣有话!”众臣蓦然回首,平城老将牛赞踉踉跄跄地从后排冲了出来。
“本王不听!”赵雍大喝一声,猛然转身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时赵武灵王的威权正是极盛之期,举国奉若神明。更兼寻常时日,赵雍也从未有过如此武断之举。大臣们震骇之下,只从处置亲子其心必苦去体察,谁也不想在此时与赵王较真,此时见赵王愤然离去,也纷纷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赞几个边将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总有我等说话时候!”老牛赞一挥手,与几员大将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烦躁愤懑的赵雍觉得无处可去。寻常惯例:朝会之后便是书房,立即着手处置朝会议定的急务。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当立即一一处置,不说别的,单废太子赵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亲自处置的第一要务。然则,此刻他却一点儿没有进书房的心情,提着骑士战刀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王宫深处的白杨林。五月的白杨林是整肃的,笔直挺拔的白色树干托着简洁肥厚的绿色叶子,便是一队队威武挺拔的士兵,哗哗迎风的树叶拍打,便是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