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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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与卫鞅是暴君酷吏么?绝不可能。一时间,玄奇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道:“玄奇以为,秦国刑杀之事定然另有隐情,尚须再查,不宜轻动,请四位师兄详察。”
禽滑釐道:“玄奇师妹,是否暴政,墨家素来看事实。你所言隐情,乃是一种臆测,如何能改变查核过的事实?”
邓陵子锐声道:“玄奇师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隐情?秦国目下是任何人都敢杀,连巫师、游侠都杀。更可恨者,连最穷苦的隶农都杀!墨家兼爱天下,如果不为庶民苦难伸张正气,我墨家有何面目对这‘政侠’二字?墨家向来不徇私情,师妹当自省才是啦。”
“邓陵子,且莫如此讲话。”相里勤平静地笑笑,“要‘尚同’就必有争议,玄奇师妹纵有私心,也不至于为暴政张目,无非要查清楚罢了。现既已查清,玄奇师妹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苦获硬邦邦道:“事不宜迟,当尽快动手,灭暴政气焰,为怨民张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红:“不然。若诸位师兄皆持此论,玄奇提请老师定夺。”
四人一怔,一时沉默无言。墨家事务多年来已经由四大弟子处置,事后只对老墨子禀报结果。但老墨子当初交出权力的时候立下定规:一、子门首席弟子禽滑釐只是主掌事务,不称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参与议事的任何一人若对决策提出异议,必须禀报他裁定。也就是说,子门弟子们对大事的意见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经过墨子,意见不一致,则必须经过老墨子。
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此等情况,四大弟子不禁惊讶沉默。
禽滑釐沉吟有顷道:“好,就交由巨子定夺。日暮之后,到尚同坊会合。”
第八章政侠发难(2)
二、老墨子愤怒了
神农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饭刚过一个时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来。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和子弟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叫“早饭”,在早晨的辰时,日头爬上山顶的晨练之后。第二顿叫“晌午饭”,在未时太阳西斜之际。晚上叫“喝汤”,不算做正餐,只供给耕田、采药、习武和职司防卫的虎门弟子。有大的全体性行动时,则所有人都有晚汤。目下正常时日,玄奇没有必要喝汤,太阳落下西山之后,便向总院城堡最深处的尚同坊而来。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山洞。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着这座山洞是弟子与老师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随着老墨子年高隐退,墨家弟子们已经很少在尚同坊议事了。玄奇在神农大山十二年,只在这里和老师见过三次。当然,她作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亲授弟子,一年中总能见到老师几次。但在这里和老师见面与在书房和老师见面大不相同。在书房解惑,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议事,老师就变成了坚刚严厉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议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觉得这里最缺少墨家的亲和,连老师在内,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将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一想到老师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怀,又一下子坦然起来,步子也不觉轻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个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晓百工的弟子们,在墨子指导下将这座阴暗潮湿的滴水洞进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地解决了滴水,而且凿出了几条通向山体外的风洞光窗,干爽山风浩浩涌入,日间还可以照到一两个时辰的阳光。数年之后,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适的一个所在。最奇妙的是,这座山洞流进来的风中充满了浓郁的绿树山花的清新香味儿,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的。谁走进这里,都要情不自禁地做一番深深的吐纳。为了这个奇妙的好处,四大弟子一致认为应该将老师的书房建在此处,有利于老师延年益寿。老墨子却哈哈大笑道:“老夫兼爱天下,岂能独享上天所赐?”于是这座山洞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谁都可以来,身体衰弱的弟子,还可以搬到尚同坊隔开的小间里养息。
此刻,执事子弟已经将石礅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好。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议事。玄奇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石礅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绵垫儿铺在了老师的石礅上。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会带来的。我等要铺上熊皮垫儿,老师准定要骂要扔。只要你铺上,老师皱皱眉头也就坐了。真没法也。”玄奇笑道:“老师年高,石礅冰凉,略微衬衬最好。熊皮太烧,老师尚健旺,坐不得。这个绵垫儿干脆留下,我不参加议事时你就给老师铺上。”少年高兴道:“好也!听玄奇姐姐的。我去请老师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离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楼里,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良久,老人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师,师兄师姐已经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来轻声禀报。
“知道了。”老人转过身来,“走。”
“老师,请穿上这双布履,很软的。”少年蹲下来为老人穿鞋。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
“玄奇姐姐说,秋霜冰冷,脚下要暖和一些。”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难道老夫的秃顶也要戴上绵冠不成?走也,休要啰嗦。”老人一边笑骂,一边下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下得竹楼,老人赤脚走在石板道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大袖飘飘,步履轻快,竟没有丝毫的老态。
这个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先说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虽然朦胧,毕竟还限定在中原哪一国人的争论上。这墨子不然,尽管有人说他是宋国人,在宋国做过大夫,也有人说他是鲁国人,在鲁国儒家求学多年。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根本不是华夏子民,而是来自西方异国的怪人,甚或有人说墨子根本就是天外来客!这是因为他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无父”是骂墨子生身不明,终身无家,自己无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顶放踵利天下”,骂的是这个秃顶(摩顶)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凭着一副异相与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言外之意,是骂墨子没有正经的救世主张。首座弟子禽滑釐气愤孟子刻薄,请老师自陈身世以正视听。墨子大笑:“圣者以言行立于天下。吾生于何方,与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后来,墨子无意中对苦获说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犹未尽,却不再说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国?戎狄?匈奴?还是华夏?谁也不知道。
再说这二,鬼谷子与墨子都在春秋中后期和战国初期有频繁作为,谁也说不清他们活了多大年岁。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战国初中期,还可以大体上说个*不离十。墨子则几乎无从说起。他在儒家与孔子的孙子子思同门修习,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旋即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这该当是春秋中后期的事儿,到战国初期,已经有将近百年,墨家已经是天下显学了。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子思已经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经成了风云名士,可与子思同门修习的墨子竟然还时时有蛛丝马迹。说老墨子还活着吧,经常是十数年不见动静,这在战国大师级的名士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可说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时候突然地闪现——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来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生灭踪迹。有人说墨子早死了,有人说他还很健旺地活着,还能活一百年。就是身边的弟子,也没有人能说清他的确切年岁。
这三就更是说不清楚。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鬼谷子崇尚法制、权谋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等。墨子则不然,他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地这样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而且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鬼谷子的怪异,在于惊世骇俗的多种高精尖学问,不是治一学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学皆成大家。这在天下诸子百家中绝无仅有。墨子的怪异,则在于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地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却在墨家内部搞出一套权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连著名工师公输班都自叹弗如,却又崇信鬼神怪异……端的是庞大博杂得理不出头绪。这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更是绝无仅有。
然则,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有人说,墨家是天下的“政侠”,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春秋战国之世,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子就坦然舒畅。
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