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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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有人说墨子早已经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传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隐居大山纹丝不动。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轻快。他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恍若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玄奇有次笑问:“老师脚上的老茧,有大禹腿上的老茧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茧何足道哉!老夫脚茧,唯刀币可比耳!”
当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时候,已经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们的身影。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老师的脚步声,一齐在岩石平台上遥遥拱手:“子门弟子恭候老师。”老墨子大手一扬:“多日不见,想尔等小子也。”一阵大笑,山鸣谷应。
玄奇快步走来,扶着墨子走到中间石礅前。老墨子看看石礅上的绵垫儿,又看看玄奇,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执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个鬼脸,玄奇不禁“嗤”地笑了出来。老墨子回头一瞪眼,少年弟子连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几个哈哈大笑,老墨子笑骂道:“小子好没出息。”瞬间笑容敛去,缓缓道,“何事?说。”
禽滑釐拱手道:“禀报巨子,卫鞅在秦国名为变法,实则大肆杀戮。我等议定诛暴救秦。玄奇师妹提出异议。呈请巨子裁决。”
“玄奇,说说你道理。”老墨子淡淡缓缓。
玄奇从石礅上站起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以为,卫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发奋之君,他们君臣不会乱施刑杀,其中定然另有隐情。望巨子详查定夺。”
“玄奇,你清楚卫鞅?清楚嬴渠梁?”老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禀报巨子,玄奇在魏国安邑见过卫鞅,其人举止方正,论政极有见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国。秦国新君嬴渠梁,玄奇随大父见过两次,其人发奋图强,求贤若渴,决然不是昏暴国君。请巨子详查定夺。”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尔语音颤抖,面色泛红,辞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论政定暴之公允心境?从实说,尔之论断,有无隐情?”
“老师,不,巨子。”玄奇骤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他决然不是暴君!不会滥施刑杀!”
老墨子声音一沉:“玄奇,你对申不害、韩侯,也会如此论断么?”
“禀报巨子,玄奇不清楚申不害与韩侯,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岁,就有了机心?尔与大父,在韩国和申不害谈论三个时辰,何以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再说,尔为何对秦国新君如此坚定,竟不顾墨家查实的消息?”
玄奇本想将自己对嬴渠梁、对卫鞅、对秦国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师细细讲说,也相信老师会像教诲学问时一样耐心听,认真想。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让老师觉得不对味儿,将自己陷于尴尬困窘。关心则乱,智慧的玄奇心乱如麻,后悔自己没有冷静地准备说辞,也后悔自己忘记了老师在作为“巨子”断事时和作为“老师”解惑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说自己和这个新任国君有渊源么?万万不能,那样非但会在墨家被定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会给他帮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那么,如何解释自己明确坚定的评判?看来只有将错就错,好在自己并不违背良心,不是为一个真正的暴君开脱。心念及此,玄奇抬头看着老师,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对秦国新君的评判,乃弟子亲自勘察所得,当否,尚请巨子决断。”
邓陵子冷笑道:“勘察?玄奇师妹,你对申不害难道就没有勘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挥:“邓陵子休得多言。论事焉有诛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为,秦国之事当重事实。玄奇师妹与秦国素有渊源,且在栎阳见识过秦国新君,持有异议不足为奇,现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怀,尔等当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秦国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剑封刀,意在观天下变法之效。目下韩国、秦国、齐国都在变法,然均以杀戮为变法手段,不去触及根本。墨家要让天下知晓: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给天下一个警示。尔等以为,当从何入手?”
“从秦国入手!”四大弟子异口同声。
墨子面色肃杀:“正是如此。秦国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为理由,杀戮过甚,这个国家就会走上邪路,庶民就会永无宁日。不给秦国以血之告诫,秦国君臣就不会珍惜庶民性命。尔等说说,该当如何告诫秦国?”
禽滑釐:“弟子之意,当由邓陵子师弟率神杀剑士三十名潜入栎阳,取卫鞅首级。由苦获师弟率虎门勇士二十名,将嬴渠梁擒来总院,由巨子给予教诲。另由弟子与相里勤师弟率墨家剑阵,在陈仓峡谷接应。”
“大师兄部署甚善,敢请巨子定夺!”邓陵子很是激奋。
老墨子凌厉的目光盯住玄奇:“邓陵子一路,当由玄奇率领。其余可也。”
玄奇看着老师,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猛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相里勤惊叫一声,上前扶住玄奇:“苦获,快,银针!”
老墨子脸色骤变,大袖一甩:“成何体统?让她醒来见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显然很愤怒。他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禽滑釐率子门弟子处理,但最重大的决策和最重要的权力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一来是自己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二来是唯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很满意。虽说禽滑釐几个大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胸怀气度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养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这一点,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敌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个孟子,将濒临绝境风雨飘摇的儒家硬是挺了起来,在战国时期仍然成为天下显学。自己身后眼看是没有这样的大才,墨子心中总是有些空荡荡的。对于墨子而言,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毕生开创的正义大业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继承者,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问技能,他所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像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地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竟整天怔怔地望着南天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地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觉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飞出的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候,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却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者,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光芒普照苦难的人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意志,这种品性,这种力量,是天下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为墨子,推墨家为天下显学。
当然,墨子也不是没有敌人。除了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对那些刻薄言辞从来报以轻蔑的大笑——也还有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这就是法家。法家是战国时代一支最有实力的正面力量。他们认为,墨子的主张与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的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的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国家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对变法潮流是一种悖逆,是一种褊狭的扰乱,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两样!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法家讲得是理,儒家骂得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