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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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能拿下两城,乐毅为什么要以围困之法等待齐国的最后堡垒自行瓦解?后世历
史家的研究答案是:乐毅为了在齐国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缓和了对齐国的最后攻
击。
《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有三国学者夏侯玄的一段评判云:“……乐
毅之志,千载一遇……夫兼并者,非乐毅之所屑,强燕而废道,非乐毅之所求…
…夫讨齐以明燕王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
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乐毅方恢大纲
以纵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獒(毙)……开弥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
,以申齐士之志。使夫忠者遂节,勇者义著,邻国倾慕,思戴燕主,仰望风声,
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败于垂成,时运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
虽二城几于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毅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拔城而
业乖也!……乐毅之不图二城,未可量也!”
我们得说,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燕国实际。
但是,夏侯玄的评论却比燕昭王与乐毅更为迂阔。夏侯玄之迂阔,在于将燕
国攻齐说成一开始就很明确的彰显王道的义兵,且将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为目标
的道义战争而大加颂扬,“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将围城不攻也说成是为了“申齐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历史的事实是:燕昭王奋发图强的初始动机,只是为了复仇。乐毅后来对燕
惠王的书简已经明说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
以齐为事!”后来的燕惠王也说:“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丝毫没有一句论及,破齐是为了推行先王之义。唯其如此,乐毅破齐初期并
没有推行不切实际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齐军数十万、攻下齐国全部
城池、抢掠了齐国全部府库的全部物资财富。应该说,这是强力战争所遵循的必
然规律,无可厚非。可是,在战争顺利进展的情势下,燕国的对齐方略忽然发生
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就是以即墨莒城两座城池的死命抵抗为契机,燕国忽然
在齐国采取了与开始大相径庭的王道德政。这种王道德政,能在齐国推行五年之
久而没有变化,与其说是乐毅的自觉主张,毋宁说是燕国王族的王道理念旧病复
发,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圣王的大梦所致。因为,没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决策
,作为一个战国时代著名的统帅,很难设想乐毅会自觉自愿地推行一种与实际情
势极为遥远的迂腐德政。乐毅在对燕惠王回书中回顾了攻齐之战,说得最多的是
攻伐过程与如何在齐国获得了大量财富并如何运回了燕国,对于五年王道化齐,
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假若是乐毅力主燕惠王推行王道,乐毅能不置可否么?同
样一个令人深刻怀疑的事实是:在燕惠王罕见致歉的情况下,乐毅为什么坚决不
回燕国?合理的答案只能是,乐毅对燕国迂政传统的危害的认识至为清醒,明知
无力改变而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
不以战争规则解决战争问题,而以迂阔辽远的王道解决残酷的战场争端,不
但加倍显示出自己前期杀人攻城劫掠财富的残酷,而且加倍显示出此时推行王道
的虚伪不可信。这既是齐国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国迂政用兵必然失
败的原因。相比于秦国的鲜明自觉的兵争战略,这种迂政之兵更显得荒诞不经。
再说燕国的对赵之迂。
整个战国时代,燕国邦交的焦点大多是对赵事端。也就是说,除了燕昭王对
齐国复仇时期,燕国的邦交轴心始终是对赵之战。燕国纠缠挑衅赵国之危害。几
乎当时所有在燕国的有识之士都剖析过反对过。但是,燕国的对赵挑衅却始终没
有改变,这实在也是燕国历史的最大谜团之一。邦交大师苏秦最先提出了燕国对
赵之错误,其后,苏代也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寓言故事再度强调燕国对
赵之错误。应该说,苏氏兄弟时期,燕国君主还是有所克制的,几次燕赵之战都
因听从劝谏而避免,燕国地位因此而改善。可是,燕惠王之后,燕国对赵方略又
回到了老路。没有任何理论理念支撑,就是死死咬住赵国不放。整个燕王喜时期
,燕国政局的全部核心就是挑衅赵国。昌国君乐闲反对过,为此被迫逃离燕国。
大夫将渠反对过,被燕王一脚踢翻。燕国只有一个名臣支持了燕国攻赵,这就是
晚年的剧辛,结果是剧辛在战场被赵军杀死。若非赵国晚期是昏君赵迁在位,只
怕名将李牧早灭了燕国。
历史形成的基本谜团,其根源往往在于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当事者的思维方式。
分明是害大于利,燕国还是要对赵国长期作战,为什么?
具体原因固然复杂多样,譬如秦国间离燕赵,暗中支持燕国与赵国为敌,从
而达到削弱强大赵国的目的,就是一个重要原因。可是,历史逻辑展现出的根源
却只有一条:燕国以天子号老贵族自居,对这个后来崛起的强大邻国抱有强烈的
嫉妒与蔑视,必欲使其陷于困境而后快。只能说,这是王道迂政之风在最后的变
形而已。
王道政治传统,曾经在秦国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国,使秦国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国在
秦国成为不能违背的传统。直到秦孝公的《求贤令》,依然遵奉秦穆公,明确表
示要“修穆公之政令”。《商君书·更法》记载的秦国关于变法决策的论战,当
时的执政大臣甘龙、杜挚反对的立足点很明确,就是维护秦国传统:“圣人不易
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议君!”另一反对派大臣杜
挚则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两派激烈争论,都没有涉及变法之具体内容,而都紧紧扣着一个中心——如
何对待本国的政治传统?成法该不该变?商鞅的两次反驳很犀利,很深刻。
商鞅反驳甘龙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
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
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恶。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
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商鞅反驳杜挚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
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
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
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君无疑矣!”
商鞅的求变图存理论,是战国时期变法理论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
国家的变法派能否成功,既取决于其变法内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决于对该国政
治传统背叛的深刻程度。唯其商鞅自觉清醒,而能说服秦孝公决然地抛弃旧的政
治传统,在秦国实行全面深刻的变法。由此,秦国强大,秦国确立起了新的政治
理念,从此持续六世之强而统一华夏。
燕国则不同,乐毅与燕昭王的变法没有任何理论准备,没有对燕国的政治传
统进行任何清理,只是就事论事地进行整顿吏治、休养生息、训练新军等等事务
新政。显然,这种不涉及传统或者保留了旧传统的表面变革,不可能全面深刻,
也不可能稳定持续地强大,一旦风浪涌起,旧根基旧理念便会死灰复燃。
燕国的悲剧,就在这种迂政传统的反复发作之中。
无论是处置实际政务,还是处置君臣关系,燕国君王的言论中都充满了大而
无当的王道大言,于实际政见之冲突却不置一词。王顾左右而言他,诚所谓也!
燕惠王尤其典型,对乐毅离燕的德义谴责,根本不涉及罢黜乐毅的冤案与对齐国
战略失误的责任承担;对乐闲离燕的德义谴责,如出一辙地既不涉及对赵方略之
反思,又不涉及乐闲离赵的是非评判,只是大发一通迂阔之论,绕着谁对不起谁
做文章。两千余年后读来,犹觉其絮叨可笑,况于当时大争之世焉!司马迁在《
史记·燕召公世家》之话感慨云:“召公夷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
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
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邪?”司马迁将燕国长存之原因,一如既
往地归结于“天下阴德”说,姑且不论。然则,司马迁对燕国灭亡之原因,却没
有涉及。
这,正是我们关注的根本所在。
……(本卷结束) ……
铁血文明 第八章 失才亡魏
一、一旅震四方 王贲方略初显名将之才
兵士们尚在构筑营垒,王贲接到了秦王的紧急书令。
五万精锐铁骑从燕国兼程南来,一路四日始终没有咸阳王使的路令,这教王
贲很是有些意外。秦军但凡两万人以上出动便是例行重兵,其进军使命、粮草补
给、民力征调、驻地日程等都有明白无误的法度照应。往往越是机密用兵,事先
确定行兵方略就越是详尽。期间种种具体事宜,几乎随时都会在路途接到相关书
令,此所谓路令。王贲此次南下是奉王命回兵,王翦幕府不再对其节制,所需要
的只是依照咸阳王命行事。然在蓟城大营,姚贾所持的王书以及姚贾转述的事实
,所申明的都是调兵的大略缘由,大军南下的一应具体事宜只字未提。王贲以机
密军务之成例行事,上路半日后向姚贾请命行程方略。不料姚贾淡淡一笑道:“
老夫只管调兵,余皆未奉成命,少将军只能自决了。”因了父亲王翦的原因,军
中皆呼王贲为少将军,姚贾自不例外。听姚贾如此一说,王贲这才认真起来,在
大军歇马冷炊的半个时辰里立即做出了决断:兼程南下,直抵洛阳东南的伊阙要
塞。姚贾问其故,王贲只说了一句话:“伊阙咽喉,兼顾南北。”
如今堪堪赶到伊阙,幕府还没有搭建起来王命便到,说明秦王对南下大军的
行止是十分清楚的。果真如此,一直没有路令便令人有些费解。然王贲顾不得多
想,对中军司马匆匆交代了几句军务,飞身上马去了。不远处驾着王车的特使原
本正在等待王贲登车同行,今见王贲片刻之间径自飞马而去,连忙启动王车追了
上来。王贲坐骑是一匹雄骏的阴山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