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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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宜,由蒙毅与丞相府偕同会商诸般事务;第四件事,召来执掌邦交的行人署主
官,吩咐立即搜集齐楚两国的相关典籍,并汇集近年来两国所有消息,旬日内归
总呈送长史署。
几件事处置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李斯草草用罢晚汤坐在了案前,要将自
己对这几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来。李斯有逢事动笔的习惯,尝笑云:“一
管秃笔,抵得三分天赋也。”属下吏员无不敬佩。今日要思谋几件大事的对策,
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头的一管蒙氏笔。案旁熏香袅袅,窗前夜风习习,一轮
明月高挂,窗外的碧蓝水面波光粼粼,使这座池畔宫殿有着一种难得的宏阔清幽。每每坐在这张临水临窗的大案前提笔疾书,李斯油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充满惬意
的奋发之情,才思也分外流畅。可是,今夜提笔,堪堪写下“翦军班师”四个字
,笔下便有了一种滞涩。王翦大军班师,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几多”?也就是
说,根据燕赵旧地的目下情势,秦军该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后续使命。这个后续使
命倒是清楚,一则推行秦法稳定大局,二则妥善解决残燕残赵之逃亡力量。那么
,需要多少兵力?大将留谁最合适?一遇到这种以军事为轴心的方略决断,李斯
便有些混沌,远不如对邦交国政民治种种大局明澈探底。而这四件大事,宗宗都
是军事为轴心,若避开军事只说其他大局,显然是言不及义。王贲军留镇中原,
其使命如何?实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阳朝会,北边匈奴军事当如何说法?大
朝会的轴心议题,肯定是齐楚最后两大国之攻伐,先灭齐还是先灭楚?兵力各需
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复鸿沟,李斯确实没有能教自己满意的对策。因为,
任何一个在心头闪现出的火苗都是飘摇不定的。这种飘摇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赋领国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搁笔,凝望着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叹。寻常公议看来,泰国之
所以虎虎生气对天下势如破竹,全然是秦国有一班罕见的军政谋划大才。这班军
政大才,当然也包括李斯在内,甚至,职任长史执掌中枢的李斯被看做“用事”
的轴心人物。然则,这班军政大才如王翦、王绾、蒙恬、尉缭、李斯、顿弱、姚
贾等等,心下却都很是清楚,没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统御,几乎所有的长策大略都
难以化作惊雷闪电。当然,天下公议已经不再对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质疑了,秦
国天空的雄才星群与秦国行将完成的伟业,已经毋庸置疑地使攻讦秦王之辞变成
了蓬间雀的尖酸叽喳。但是,天下对秦王的正面评判,依旧大体停留在对寻常明
君的评判点上:用人得当,善纳谋臣之策,如此而已。对于寻常君王,这已经是
极为难得的评价了。然对于秦王,李斯却以为远远不够。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
秦王的方略决断之能,秦王对充满诡谲气息的军争变局的那种独有的直觉与敏感
,是寻常公议所无法知道,也无法评判的。而这种几乎只能用天赋之才去解释的
直觉、敏感与种种判断力,恰恰是李斯与枢要股肱们最为叹服的。事实上,秦王
不可能没有错失。然则,李斯坚信,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掌控全局,即或这
个人是万古圣王复生,其错失也必然远远多于秦王嬴政。远则不论,单就选定王
贲为中原统帅以及确定五万兵力灭魏这一点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种清晰的直觉与
敏锐的辨识所决断的,而包括王绾李斯尉缭姚贾在内的所有参与谋划者,却都是
心怀忐忑地被秦王说服的。而今的事实已经证明,秦王的选将与攻占方略,无疑
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来,件件大事都关涉复杂,都有着
至少两三种选择,可每种选择又都觉得不坚实。若是秦王,会是这样么?
依着久远的王道传统,人们更喜欢将圣王明君看成那种“垂拱而治”的人物
,更喜欢将“大德之行”看作有为君王的标尺。某种意义上,人们不要求君王有
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战国大争之世,天下方对强势君王有了激切地
渴求,方对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虽则如此,人们对君王才力的评判,也依
然带有久远的烙印。这个烙印,便是宁肯相信君王集众谋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
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师的过人才能……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漫无边际的飘摇思绪扯断了。
李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清新的淡淡水雾做了几次深深的吐纳,又回到
了书案前。方才一番思绪神游,茫然之心大减,李斯一时分外坦然,提笔写下了
几行大字:“臣不谙军争变局,唯预作事务铺排。诸般军事,皆待君上朝会决之。”写罢,嘱咐值夜吏员有事随时唤醒自己,这才走进了寝室。几个时辰,李斯
睡得分外踏实。
暮色时分,嬴政进了东偏殿书房。
李斯正与蒙毅在外署商议大朝会筹划的诸般细务。两人尚未过来见礼,嬴政
一挥手笑道:“走,里边晚汤说话。”见秦王精神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斯蒙毅
相对一笑。跟着秦王进了内书房,堪堪落座,赵高带着两个侍女安置好了晚汤:
每案一罐灵芝汤,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锅盔,一方酱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汤
三式,分明战饭也。”嬴政筷子敲打着陶罐大笑道:“战饭能有灵芝汤?来,咥!”李斯掀开罐盖一打量,笑道:“南山老灵芝,好!君上安睡太少,灵芝安神
养心,该做常食常饮。”嬴政兴致勃勃道:“这是小高子从太医署学来的,说甚
,食医,对,以食为医。这几日加了这灵芝汤,一上榻便呼噜山响,一觉三五个
时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误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连说该多用该多
睡,此事赵高办得好。一时晚汤罢了,李斯便将昨日自己对“备忘”竹简的事务
落实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话间秦王已经看了旁边书案上李斯的留书,笑道:“长
史过谦了。这等大事谁能一口说得个准定?究竟还得众谋。”说罢,吩咐蒙毅立
即去接尉缭前来会商。不消顿饭时光,蒙毅已经接了尉缭到来。君臣四人一直商
议到四更,几件大事才确定下来:
其一,王翦主力大军班师,留三万铁骑镇守蓟城,燕赵残部待后一体解决;
其二,王贲蒙武军暂留中原镇抚,安定魏韩旧地,辅助疏浚修复鸿沟;
其三,郑国赴中原,统领河沟修复并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还国朝会,九原大军原地驻守,御边不能松懈;
其五,齐楚两国事宜,朝会一体议决。
议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书。在给王翦的王书中,嬴政特意叮嘱李斯
加了一句:“留军三万是否合宜,上将军权衡增减。”尉缭一笑道:“如此,上
将军虽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声中,曙色渐渐现出,及至朝阳初升,一
道道快马王书已经飞出了王城。
诸事妥当,李斯却有一番心思萦绕,又拉着蒙毅去了外署说话。
这次朝会,堪称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庆典性大朝。除了连下四国的巨大战
功,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岁。秦法有定,历来禁止对国君祝寿。秦惠王秦昭王
之世,曾多次惩罚过朝野官民的违法祝寿。故此,秦国从来不以国王寿诞做文章。然则,这并不意味着声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记了。筹划朝会大典时,
赵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岁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寿,难得也!”李斯
没有接赵高话茬,板着脸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事。”究其实,李斯如何能
忘了如此重大的关节,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今岁同时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
、秦王亲政第十三年。若论传统礼仪规矩,三个年份以寿期最重,因为寿诞逢五
为大,三十五岁是中年大寿。虽说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庆贺已不是正期,
然总比中年大寿毫无觉察地过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关节,若不有所庆贺
,李斯总觉得隐隐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伦亲情几乎没有享受过。秦王血
亲曾祖母夏太后过世已经十五年,正位曾祖母华阳太后过世已经六年,秦王的生
母太后赵姬,过世也已经三年了。这些能够念叨并动议为秦王过过生日的王族长
辈亲人,秦王一个也没有了。目下,秦王虽然已经有了几个王子几个公主,可长
子扶苏只有十三岁,远远不足以绸缪此等事。身为离秦王最近的中枢长史,李斯
再不弥补,几乎便是无法弥补了。
李斯没有着意,在外署只对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劳,从未过
过生日,也不知今岁几多寿诞了?”蒙毅如梦方醒,一个猛子跳起来道:“啊呀!如何连这茬也忘了?君上与家兄同岁,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为正寿,
朝会之际,给咸阳宫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皱着眉头道:“刻石祝寿?
那,岂不违法?”李斯道:“那得看写甚,总不致刻石都是祝寿了。”蒙毅恍然
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写出来,其余有我。”李斯欣然点头,当即就
着书案写好了几行大字。
朝会各方事宜部署妥当,只差这点睛之笔了。
八月底,咸阳王城正殿平台的东西两侧,立起了两方丈余高的蓝田玉刻石。
东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济济多士,恒恒大法。”西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
天寿佑秦,万有千岁。”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之下的王城车马场望去,两方朱红大
字的刻石巍然耸立在中央大鼎两侧,恍如天街龙纹,气势分外宏大。一日,嬴政
看见刻石,凝视良久,问道:“此文可有出处?”旁边蒙毅一拱手道:“禀报君
上,此为《诗·周颂》摘句,长史略有改动。‘眉寿’,长史改做了‘天寿’。
无非颂我大秦功业,并无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终于一笑道:“无怪似曾相识。诗书之学,长史足为我师焉!”蒙毅暗自长吁了一声,一挺身奋然道:“秦取
天下不用诗书,君上无须通晓!”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诗书,治天下未必不
用诗书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诗书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
天下,可天下读诗书者大有人在,不知诗书,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时无话了。后来,得蒙毅转述这段对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
安矣!”蒙毅问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诗书之士,天下异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却说有了此番点睛之笔,秦国朝野遂荡漾出一种特有的豪迈喜庆。一时间,
“天寿佑秦,万有千岁”成为庙堂与市井坊间争相传诵的相逢赞语,更被酒肆商
铺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