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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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着,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着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交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情?”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姨妈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远一点。”
“对付程柏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近日来,很多人都对王家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会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性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真还似小孩,率性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爱睡,单纯之极,并无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精。”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床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再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着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精妆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金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钮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钻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情地走过来,握着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柏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着的遗传这时显露无遗,她的肉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着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20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着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情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9岁;你是子照,8岁,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精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会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得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恨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干衣机中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啰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性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面,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
“找我干什么?”
他拾起笔记还给子盈,不舍得走,细细打量她,然后说:“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关上门,差点拍到那小子的鼻子。
真正肤浅,看中一个人的皮相已经够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无话可说。
走过镜子,子盈发觉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高挑修长,有胸有腰,深蓝衬得她皮肤雪白,子盈忍不住把双臂抱在胸前,轻轻用沪语问镜中人:“侬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暑假,她应聘到温哥华阿瑟艾历逊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住在母亲在海滩路的顶级公寓里,傍晚一边喝冰淇淋苏打一边看英吉利湾的日落,她自觉幸运。
母亲来看过她走了。
接着,张小乔带着两个孩子及保姆也来。
他们打算留到暑期后才走,孩子们已经找到学校进修英文及算术。
张小乔带燕窝粥给子盈。
“我们就住山上,20分钟车程。”
她戴墨镜,开一辆血红色平治跑车。
口气像煞把子盈当知己。
“8月行交接礼,我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没事,9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这样做呢,是否过分机灵呢,可是港人凭这套本事已经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练成的本事,哪舍得放弃,许多朋友都在温埠,街上随时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络,也真劳累。
张小乔讪讪问:“听柏棠说,你拿了一个奖,说来听听。”
子盈不想自我标榜,仍是微笑。
张女士叹口气,脱下外套,除下细跟鞋,说也奇怪,就这样,不但矮了一截,腰围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张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乔,”她轻轻诉说,“听这个名字,就知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个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点也不俗,英雄不论出身。”
张小乔看着她:“子盈,你真好教养,是像你母亲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学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说:“我跟你父亲,已有10年。”
是,子盈记得,10年前她失去父亲。
“他始终没与我结婚。”
子盈不出声。
“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觉得那个都会真美真新。呵,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是世界顶尖,街道整齐干净,大厦林立,人人会说英语,男生英伟,女生潇洒,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静静聆听。
有那么好吗?真有那么好,父亲带小子盈到中环,逐个介绍建筑物的风格、历史,然后说:“将来子盈盖一座子盈大厦。”
“尤其是地下铁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这样伟大方便的设施给民众享用,于是,我留了下来,最喜到山顶喝茶,逛名店商场。”
这时,子盈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张小乔穿上外套,吸一口气,扣上钮扣,奇怪,腰身马上变回二十五寸,她踏进高跟鞋,补好粉,又恢复艳丽。
子茵子照自补习社出来,嚷着要游泳,子盈索性带他俩回到公寓地库泳池,教他们蝶泳。
子盈矫若游龙,自水里窜出吸气,又潜入水底,三两下手势,已游抵池边,叫弟妹五体投地。
保姆拍手叫好,张小乔艳羡地在一边欣赏。
半晌大家上岸,保姆笑说:“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头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闹着要到姐姐家吃热狗,保姆一直哄:“别打扰姐姐,姐姐要做功课。”
子盈用毛巾裹着子茵:“不怕,我会做热狗。”
带着弟妹,在厨房做了香肠面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顿,又让他们淋浴更衣。
子茵玩得高兴,把小小的同母亲一个印子似的瓜子脸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觉得这比花言巧语好得多了。
家里一团糟,自有保姆一一收拾,最后由司机接了孩子们走。
保姆称赞说:“大小姐全无架子,真是大家闺秀。”
张小乔不出声。
过了不久,子盈与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瞩目的政权移交仪式。
那面鲜红的旗帜一抖,飘扬开来,子盈只觉浑身一震。
她凝视表舅沉着坚毅的面孔,沉思良久,才关熄电视。
那一夜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建筑大师法兰业怀德代表作《流水》的图册。
那是她的圣经,放在身边,时时翻阅,以慰心灵寂寥;另外,就是一本莫奈的莲花池画册,呵,不可一日无此君。
电话响了。
那边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华人瞩目的大事没有?”
“全部收看。”
“那面旗帜让我震撼。”
“我也是。”
“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