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2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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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朝义没时间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爱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须答应,否则,我肯定会亲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应了,哪怕是虚情假意地答应,便不配再做我父亲的儿子!”
“那又为何?你们父子先前不也曾虚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禄山的招抚么?”
“那时,安禄山刚刚起兵,他对我们父子没任何防备。而眼下,令尊大人却已经吃了一次亏,注定不会吃第二次。我们父子无论是假意投降,还是真心投降,他都不会放心地让我们离开。而耿长史的心肠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来劝降,想必早就做好的准备。只要我们父子进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变成真的。让我们父子,浑身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辈子都甭想再下贼船!”
“你…”史朝义的确没想这么长远,登时间,背后冷气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为父亲的头号智囊!说动的颜季明,无论真假,都能让颜杲卿声誉扫地。而颜杲卿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个领着叛军对抗大燕的“反贼”颜真卿,恐怕也要瞬间失去所有号召力。
“就你这简单心思,还敢来当说客?!”颜季明通过察言观sè猜到了真相,冷笑着嘲讽。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应,就,就一定会死!”史朝义身上气焰全消,带着几分祈求的口wěn,低声强调。
“死得其所!”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他不忍去听。
劝降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二人也瞬间失去了谈话兴趣,面对着面,静静而坐。过了好一阵儿,史朝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再度大声问道:“你何必如此?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么?大唐已经烂到了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咱们那次上京师公干,送出那么多礼物,有哪位大人拒绝过么?从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码标价了!而京师的客栈里,却有那么多真正满肚子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补不上一个正经缺!那年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待哺,朝廷说没钱救济。可杨国忠他们家的庭院内,却恨不得连树都裹上绸缎。蓟县的军报送到京师,路上需要走一个月,在兵部还能再押一个月,才会送给陛下过目。而贵妃娘娘吃的荔枝,却能三日之内,从广南一路送到皇宫当中……”
这些时弊,都是二人当年亲眼所见,所以颜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无从辩起。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如常,静静地听着史朝义慷慨陈词,静静地等待对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说完,然后突然笑了笑,低声回应,“的确不值得!但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朝廷!史大,你从一开始,就nòng错了!”
“那你又为了什么?”史朝义所有力气都砸到空处,郁闷得几乎要吐血。
颜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帐外,穿透厚厚的毡壁,指向璀璨的星空,还有星空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颜某的家在这儿。这儿是颜某的家啊!史大郎,颜某这样说,你明白么?!”
第三章 正气 (四 上)
第三章正气(四上)
家?史朝义的身体僵了僵,一瞬间,仿佛遭受了雷击。***
对于颜季明来说,河北是他的家。史朝义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幻想着,父亲和安禄山两人起兵之后,能尽扫前朝积弊,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繁荣和兴旺。然而现实却是,为了酬谢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们的血战之功,安禄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属下大肆抢掠。
从河间、清河一直到洛阳,大军所过之处,几乎画了一条血线。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后必遭屠戮。可以说,除了安禄山赖以起家的少数几个郡县之外,其他各地,皆生灵涂炭。这,绝对不是他史朝义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虽然没读过多少儒家典籍,对“仁义”二字理解也不深,却跟颜季明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
既然来见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劝降,史朝义当然不能闭起眼睛说瞎话。可此时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说服对方的理由。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仅仅是为了家园不被毁灭。对方做得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习俗,当一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也会有大批的年青人明知无力回天,也要义务反顾地拿起刀,用身体挡住背后寨墙。
我虽然无力保护你,但在敌人碰到你之前,必将踏过我的尸体。
此诺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时空,从盘古开天起,便一直存在。并且将永远存在。
见史朝义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颜季明憔悴的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年青人特有的调皮。“算了吧。你别再搜肠刮肚地想说辞了。打小儿咱们两个比武,我就没赢过。可是斗嘴,自从我会说话那天起,你就不是对手。你能来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及早给自己准备退路。你们父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朝廷那边,正需要有人替他们挽回一些颜面。如果继续跟着安禄山那厮混,将来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劝降不成反被别人劝,史朝义又是焦虑,又是郁闷,“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办法做,明天就会被我阿爷押到城下,当众千刀万剐。届时,令尊心神大luàn,未必能挡住我军倾力一击!”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杀死自己。之所以没死,就是猜到你会回来而已!”颜季明匆匆耸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史朝义挥拳便打,胳膊举起来,却迟迟不忍落下。对方身上的伤太重了,如果动手,恐怕没等将其打服软之前,已经将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么?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乡亲,你已经做到了。他们突围成功,跑了个干干净净。”
“是么?!”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饰地跳上了颜季明的面颊,“那我就更了无牵挂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这…”史朝义急得直跺脚,“你这头倔驴!如今大燕国的军队已经快打到了潼关城下。封常清屡战屡败,溃不成军。高仙芝吓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个瘫在床上的残废。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没人再配为安伯父敌手!如果不是你们父子在背后捅刀子,这功夫大军已经入了长安了!”
“不是没入呢么?入了又能怎样?!你们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临时招募,当然打不过安禄山苦心训练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个少一个,大唐男儿却有千千万。别的不说,此刻河东那边,郭子仪和李光弼已经厉兵秣马了吧?河西、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赶。还有大宛,当年咱们两个在长安见过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会坐视家园被毁。我现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气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会窝里横!”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来看!鹿死谁手,现在言之尚早!”听颜季明提起王洵,史朝义心里又是百味掺杂。那趟长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赏的,仅有几个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却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现在如一头展开翅膀的雄鹰,无牵无挂,翱翔万里。而他史朝义自己,却注定要困在亲情和血脉组成的囚笼当中,永远无法解脱。
“嘴硬!”颜季明撇了下嘴,满脸不屑。
“不跟你废话,先把伤口处理了!”史朝义哑着嗓子怒吼,把头转向mén外,“既然到了,就别在外边戳着了,进来,帮他上yào。”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几个随军郎中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放下yào箱,去扯颜季明身上脏兮兮的裹伤布。只可惜患者却不肯领情,先向旁边滚了滚,然后笑着说道:“还是别费力气了。明知道我不会投降,何必糟蹋yào材?!”
“老子愿意!”史朝义恨恨地上前,帮忙按住颜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yào材,关你个死囚何事。别动,再动,肠子就流出来了!你们几个死人啊,动作麻利些!”
他力气远比颜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对方。几个郎中不敢惹少帅发怒,赶紧加快速度,清洗伤口,涂抹上好的金创yào,然后又用军中专mén给高级将领预备的白缣布裹了伤口,收拾整齐。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颜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史朝义怒气冲冲地打发走了几个郎中,又将进来收拾铜炭盆和酒菜的狱卒们打发走。端起一碗ròu羹,一勺勺给颜季明灌进嘴里。然后又将剩下的干粮和牛ròu扣在一起,用从郎中手里扣下的缣布打了个包,顺手挂在了对方脖颈上。
“你这是干什么?!”颜季明愣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艺是老子亲手所教,老子要亲手杀了你,才能解恨。这个机会,不能便宜了别人!”史朝义啐了他一口,大声说道。“能站起来,就赶紧给老子滚。趁今夜没人注意,老子送你出营,能滚多远滚多远。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怨尽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见,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嘴巴上占了半宿上风,颜季明终于也语塞了一回!沉默了许久,才在对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挣扎着向外走。“你怎么跟你阿爷jiāo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杀我的头!”史朝义搀扶着对方,连拉带推,“别啰嗦了。赶紧走。上马,这匹坐骑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颜季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眼圈红得发黑。挣扎着爬上坐骑,双腿磕打马镫。史朝义徒步牵着马缰,抄营帐留下的yīn影,快速走向营mén。沿途与几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抢先一步,避了开去。
堪堪到了营mén口,二人才被当值的武将发现。不待对方询问,史朝义一把掏出父亲的令箭,“他答应投降了。我带他出营去劝降颜杲卿那老匹夫。别耽误功夫,把mén打开!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当值武将心知此话未必是真,却没胆子招惹史朝义。犹豫了一下,命属下打开了营mén。同时趁史朝义不注意,向身边亲信使了个眼sè,示意他火速去向主帅汇报。
史朝义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快速牵马出营。随即伸开巴掌,照着坐骑屁股狠拍,“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谢!”颜季明在马背上回身,抱拳。“谢谢史大哥,下辈子,咱们还……”
他的话,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咙中。殷红的血液从口和鼻孔喷出,瞬间点燃了史朝义的眼睛。
“颜小二!”史朝义发了疯般冲过去,接住好朋友的身体。却无法再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扭动,挣扎,然后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
当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史朝义的心脏也彻底被冰封。“你先别走,我给你报仇!”他抹了把眼泪,放下好朋友的遗体,同时从腰间chōu出横刀,冲着冷箭飞来的方向,大声嘶吼,“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受死。是男人就别让老子亲手揪你出来,否则,老子必然杀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黑暗中,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身边,还跟着几个心腹和行军长史储仁智。“过来,杀我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