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4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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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昌济吃了一惊,不由追问道:“果真?”
“千真万确,皇兄在保慈宫晕倒,不过现在已醒了过来。从太医的闪烁其辞中,可知这次病得不轻。”赵颢低声道。这些年他虽然“安安心心”当他的“贤王”,但却并没有白费光阴,禁中的事情,能瞒得过他的,并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济沉吟着。
“仙长以为如何?”赵颢笑道,“汴京风云真是瞬息万变,有人以前是两面下注,如今风云一变,便向小王这边倒了。”
“大王说的是?”
“石得一。”赵颢言语中,不由有几分得意,“这个奄竖,鼻子比狗还灵些。”
“此人举足轻重,大王慎不可轻视。”李昌济对于赵颢的野心,本来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这时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来,原来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间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会得。”赵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这件事,要不要现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济摇头道,“要等个好时机。”
“但六哥马上便要出阁读书了,这个十九娘……”赵颢对于柔嘉的建议,实在耿耿,就因为柔嘉几句话,一件完美的大好事,变得好坏夹半起来。
“这也不是坏事。”李昌济笑道,“关键还是要看师傅是谁。”
赵颢一时没有明白李昌济的意思。
“以太子的这种性格,大王只要设法推荐几个学问出众、名望过人,却又迂腐刚正的儒士做师傅,然后悄悄令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为。用不了多久,师生之间,必然难以相容。只要太子厌学,讨厌儒士,让这些夫子对太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再将这些事情散播出来,一并大肆宣扬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赵颢不由击掌赞道,“今日之失德,还可谓不教之过。若这般师生相看两厌,则是朽木不雕也。”
“要紧是要找几个好师傅。”李昌济笑道。
“此事不难。”赵颢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国、程颐,皆是天造地设之选。”说罢,越发觉得李昌济此策之妙,不由又笑着赞道:“仙长真奇士也。”
第五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五)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学士夫人韩氏被削去诰命,很快便引起了从爱说是非的官员内眷到四处奔走钻营的官吏的注意,然后更慢慢扩散到民间,因为没有正式公布原由,这种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们猜测的兴趣。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当各种各样的猜测过多的时候,有时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种猜测,被埋没在五花八门的流言当中,人们只有在事后真相揭开时,才会拍着胸脯说:“这个我当时早就猜到了……”而对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在这种时候,谨慎地减少出入石府的数量,则不失为明哲之举。
不过,真正吸引官员们目光的,则是第二天在琼林苑的大宴。
枢密使文彦博告病,并且从消息灵通的人士口中,还传出这样的消息,皇帝已经下诏召有“小阎王”之称的小王将军与慕容谦将军回京,准备分别授予益州路经略使副之职,统率大军,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乱。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与慕容谦的官员,在宴会中悄悄地相互打听着二人的功绩与背景——尤其是一向不为汴京官场所熟知的慕容谦。有操守节气的官员,关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国平定西南的叛乱;一头扎进党派之争的官员,则关心二人的立场;汲汲于自己名利的官员,也要获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断这两个人是否有可能成为新贵,对自己的前途将有什么样的价值……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出于两种以上的原因,来关心着这个任命。而人们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后,有些人则不免要变得更加迷惑不解,感叹汴京的风云越来越让人看不懂,慨叹帝心之难测——怎么会一面如此重地处罚石夫人,一面却准备重用慕容谦?也有一些自作聪明者,便以为这是一种御下之术;还有一些人,则更加疑心着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么重要的宫中嫔妃……
琼林苑的花丛之中,流言便如蝴蝶一般,处处飞舞着。
而对于大辽国的驻宋使拖古烈来说,这样大规模的社交场合,亦是他收集情报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脸色极差,在各国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钟的面,便只留下礼部尚书王珪与鸿胪寺卿李陶作陪,悄无声息地众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离席之时,脚步虚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状态——这显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但他知道赵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因此亦没有太放在心上。而且,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当皇帝离开之后,官员们才不那么拘谨,青壮派的官员们,借着酒兴,开始先行走动,不再固守于自己的席位,他们以同年、同乡、同党为特征,自然而然地分开了群落。这时候琼林苑正是花开的季节,来自天下各路军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异葩,争相斗艳,自然亦会引起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的诗兴,因为这一日琼林苑全部开放给官员们与各国使者游园,更有许多的官员干脆便离席而去,三三两两结伴去苑中赏花,诗词唱和。
与萧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着打扮,与一般宋朝士大夫毫无不同,他说着一口道地的汴京话,穿梭于大宋的公卿之间,倾听着他们吟诗作赋,得心应手地品评着诗词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语,赢得满座赞叹。他巧妙地拉近自己与宋朝士大夫们的距离,让他们不将自己视为“外人”,然后才有机会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谈论各种看似无关紧要的流言耳语,大部分的中下层的官员们对于朝廷的人事、政策,总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他们亦不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会是什么军国机密,觉得自己说的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于是亦放心大胆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谈阔论。即使一些对辽国抱有极重的敌意的官员,也不怎么排斥拖古烈——的确,要区分拖古烈与一个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区别,实在是太难了,而他又是一个极能获得人们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时候会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着宋朝的国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个官员怎么样有才干,大宋又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总是耐心地倾听着,偶尔不卑不亢地回答几句,即不让他们太失望,也肯不让他们太满意。而且因为他对儒家经典、汉赋唐诗,乃至宋朝的学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经据典来回答,让那些存心想诘难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里佩服他的才智与学问。
但对于韩拖古烈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职责,为了那个将自己从微贱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辽皇帝,亦是为了大辽朝的存亡延续。对于自己的国家,拖古烈内心有着极深的忧患意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潜力——无论南朝现在面临怎么样的危机,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无法体会到的感觉。忠烈、先贤二祠,白水潭学院,朱仙镇讲武学堂,每天练习弓箭的小学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熙宁蕃坊,还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只,汴京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太平车……每一样东西,都让他感觉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种平静下面的巨大潜力。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时代的变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这样的智者。但这样的智慧,对他个人而言,却不全是好事。他感觉到时代在变化,却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应当如何跟上这种变化,如何应对这种变化,这只能让他产生极大的挫折感与焦虑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自己的祖国。
他深信大辽皇帝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大辽现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选择。做为一个辽国人,做为一个辽国士人,拖古烈对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游牧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所有的游牧民族,都注定是没有前途的民族。这是有人类以来,就亘古不变的一条铁律。任何不肯改变的游牧民族,都注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灭亡,其中绝大部分,甚至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丝毫的印迹——能够有机会做出选择汉化与否的游牧民族,都已经是极少数的幸运者。拖古烈不会被历史的表象所欺骗,汉化也是注定要灭亡的,但是游牧民族灭亡,却从来都不会是因为汉化——这是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横向比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不肯汉化的游牧民族,在同样的条件下,永远比愿意主动汉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辽的先祖们具备超凡的智慧,他们意识到不汉化就无法生存;但又担心汉化后又失去赖以立足的竞争优势,所以创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仅仅在太祖皇帝死后,太宗皇帝一亲政,其理想便是成为中原的皇帝。他统率大军南下,击溃汉人军队,在开封称帝,留下大辽国永远的荣耀,也留下大辽国永远的教训。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自居于中国的正统;也是从此以后,大辽的历代皇帝,都对汉人心存敬畏。
辽太宗在某种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义军给击溃的。他离开汴京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国之民难治如此!”
这是一句被刻在大辽历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从此以后,大辽国就再也没有过野心要真正地兼并中国。与南朝和平共存,保持军事上的相对优势,实际上成为了大辽一百余年来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铁骑可以将阻卜人、女直人,将一切游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下,可以无所顾忌地剥削他们,奴役他们,轻视他们。但是自太宗皇帝北还之后,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轻视过汉人。
并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改变。
或者说汉化。
当今的大辽皇帝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也许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拖古烈深信,对大辽来说,对契丹族与奚族来说,这都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惟有农耕,方能带来更多的、更稳定的粮食供应。
惟有将游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马羊。
惟有如此,方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过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力与物力、以及时间——惟有如此,大辽国才会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坏者只能暴虐一时,建设者才会拥有未来。
这一定会付出代价。也许是非常惨重的代价,但是拖古烈坚信,除此别无他途。为了未来,你不能惧怕眼前的牺牲。
但是辽国人也是矛盾的。纵如卫王这样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认为“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英勇强壮的战士来”——他们都为自己民族的传统感到由衷的骄傲;而且眼前的代价如果过于沉重,则会遮蔽人们更为长远的目光……不仅仅是那些坚持祖制的反对者,连卫王、拖古烈本人,也并非那么一无反顾的。党项人为了正确的道路,已经代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国土。大辽远比他们幸运,经过内战的锤炼,国内主明臣贤,政治清明,兵强马壮……
但是一个想要汉化的辽国,一个正在汉化的大辽,反而却要迫不得已与南朝开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