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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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范翔听唐康所言,虽然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却总是觉得唐康这个黑锅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部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担心——此事后面,除了吕公著,更不知又要牵涉多少中贵人,我也不是好惹的,凭他是谁,亦没有这个本事,将这黑锅令我一个人来背了。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谁来过这里,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吕公著来擦**,只要有时间,我总能设法弥缝起来。只是若契丹人来得太快,那说不得——这是死罪,其他种种亦顾不上了,我便只好孤注一掷,上章弹劾吕公著。”
唐康说得倒是波澜不惊,但范翔已见着他眼中闪着凶狠的光芒。范翔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闹着玩的——唐康背后有石越,而吕公著在旧党中,也是连根错枝,其中更不知道要牵涉多少亲贵、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动,又试探问道:“此事郭枢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会不知道?只不过郭相公是断不会蹚这浑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本就觉得有他坐镇,用不着这破防线,亦足以御敌;何况就算万一真出了问题,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还可以叫吕公著和我当兵败得替罪羊。嘿嘿……他本来是奉旨意要查看这城寨修筑进展的,但郭相公却根本不进这大名城,进展如何,他只管行文给我,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如今他要么便住兵营,要么便去沿边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机会看见那些个破城寨,连这大名府城,他亦绝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长于谋略,这掩耳盗铃之策,实是炉火纯青……”
到了此时,范翔才终于明白,原来唐康并非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当年在益州,便敢与益州四司衙门争长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但实际却也颇知轻重。他心中又有点凛然——若是轮到权谋心计,只怕唐康还在自己之上。
范翔亦是聪明人,他知道唐康与他原本相交并不深厚,但今日却如此交浅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卖自己,更是在逼他说实话。他此时若还是虚与委蛇,便是要将唐康逼成自己的敌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范翔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更何况,对范翔来说,这未始不是一个机会。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只见唐康的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来,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的通判,胸中之抱负,非比常人。
这一瞬间,范翔忽然想到,朝中党派之势力,越来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加到朝廷能去此“朋党”。自汉唐以来,所谓的朋党,往往只要死,便树倒猢狲散;但熙宁以来的朋党,却入宫将根深深地扎进了朝廷的政治土壤当中——如今的新党,绝不会因为王安石、吕惠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范翔亦无法想象,旧党会在司马光死后,便不复存在……那所谓的“石党”呢?
范翔的心跳猛然加速。他毫不怀疑石越至少能执政到小皇帝亲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时候,难道石党便会销声匿迹吗?范翔难以相信这一点。他隐隐已意识到,将来的皇帝,很可能将会依赖、利用不同的“朋党”来掌控权力。这个,史上并非没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势,亦明显表露了此种趋势。
那么……在石越之后,总会要有几个人出来继续这庞大的政治遗产……当然,也许现在就未雨绸缪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的确早了些,没有人能预计这么长时间里的变数,但是……
范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这个“衙内”,的确还有很多的缺点,有些缺点甚至致命。但范翔亦不能不承认,唐康身上,亦有某种连石越都有些缺乏的东西……
范翔并不奢望能获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怀疑在唐康那里,究竟存不存在那种东西,但是,他应当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他还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离唐康这样的人太近是危险地。他如同一团烈焰,靠得太近了,难免会被烧着。
范翔沉吟着,他要小心地措辞。
“康时,实不相瞒,我原本亦算不上使辽的合适人选……”范翔望着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哦啊唐康这样的聪明人,有足够的智慧来判断真伪,“我对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时日亦不够长。”他先声明着,“不过,若以区区之见,此番契丹虽然大举聚兵,绝非虚张声势,然却也未必一定会南犯。”他亦不愿意去考验唐康的耐心与器重,唐康早已声明,他“恩怨分明”。
“哦?”范翔话虽说得委婉,语气却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断言,想必有所凭据?”
“敢问康时,辽主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又为先帝罢朝,亲率百官祭奠,仅以局外人观之,康时以为辽主是何心态?”
唐康一时竟是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方有点不太肯定地回道:“仲麟兄之意是辽主心中亦迟疑难定?”
“我既不知辽事,亦不晓兵事。然我并不相信辽主会因我朝遭逢国丧,恪于春秋之义而罢兵,那么辽主如此作为,以常理推断,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备,要么便是他自己亦没拿定主意。”
“但辽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难以相信,“他当年兵变夺位之时何等果决,岂会……”
范翔摇摇头:“这却非我所能知者。若从辽主之赫赫英名之来看,的确是不可思议。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罢,大宋也罢,只要大军调动,便不可能瞒过对方——以今日之事论之,辽国君臣非无智谋之士,不可能不知无论他如何设计,朝廷总不敢掉以轻心。故若用疑兵之计,辽主应当是如此虚张声势几次,令我大宋疲于奔命,日久渐生懈怠后,再出其不意,大举兴兵,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这般疑兵之计要不要真的劳民伤财地大举聚兵,之士我在辽国,见到辽主有事罢朝,有事亲率百官祭奠,当日我也曾亲眼见到辽主,总觉得他神色之间,有些犹疑之态。”
说到此处,范翔又摇头说道:“不过,连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走眼。或许辽主便是要沽名钓誉也未可知。毕竟契丹一向也自诩为承唐之正统,自居为中国……然无论如何,此皆可为可疑者一。”
范翔的解释,的确是儿戏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论及辽主耶律浚,真实当之无愧的一代英主,说他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连南侵与否的决心都没有真正下定,这说出来,却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里不以为然,只问道:“既有可疑者一,便当有可疑者二……”
“这可疑者二……康时当然知道所谓的‘四萧王’罢?”康时点点头:“略有所闻。契丹自耶律寅吉、萧素相继病逝后,朝中功勋之臣,便余下楚王萧岩寿、卫王萧佑丹、许王萧惟信、陈王萧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枢密院,北人唤之为‘四萧王’。”
“康时既然在大名府,想来许王萧惟信极力主张南犯,陈王萧禧却极力维护两朝同好,这些事情,亦瞒不过康时……”
唐康只笑不语,默认此事。辽国内部的这些分歧,无论是苏轼的奏折,还是职方馆的报告,都说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不该知道的,在范翔使辽之前,甚至都对此一无所知。但范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权。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权势最大的四位贵臣,便是所谓的“四萧王”,这四人中,萧岩寿为北府宰相,萧惟信为南府宰相,萧佑丹为北院枢密使,萧禧为南院枢密使。辽朝管制极为复杂,无论南北宰相府,还是南北枢密院,都各自掌握实权。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于北、南枢密使一些,而萧岩寿与萧惟信的资历,也要远高于萧佑丹与萧禧。但是另一方面,在契丹建国的历史上,宰相府原本是采用“世选制”铨选宰相的,也就是说,大辽的宰相,有很长一段时间,必出于皇族或国舅族,乃是贵族权利的体现。而枢密院之设立,却正是辽主为了强化皇权的手段。因此,在这样渊源下形成的辽国官制,便形成一种复杂的关系,我有军政实权、位次较尊的宰相府,实际权力,反而不如枢密院。南北宰相府成为次于南北枢密院的权力机构,北枢密使则是群臣之首。所以,辽主虽然以资历较深的功勋之臣萧岩寿与萧惟信任北南宰相,却将枢密院交由资历较浅,却是他的心腹之臣的萧佑丹与萧禧掌握。
如此权力结构,原本也无可厚非。
但问题却出在许王萧惟信那里。唐康曾经查阅枢密院的档案,知道萧惟信在当年辽主耶律浚发动兵变夺位之时,曾经阴怀两端,以致在后来的平乱中,萧惟信一直被辽主有意无意地防范、疏远。但萧惟信毕竟也是辽主的功勋之臣,而且以契丹的传统,萧惟信亦是手握实权。因此辽主对他虽然并不信任,却也免不了要一面防范,一面还要笼络利用。所以萧惟信照样能封王拜相,而且也时时被委以征伐之任,镇压女直、阻卜等族之叛乱。
然而萧惟信对于自己的地位,却似乎并不算太满意。从各种报告分析,萧惟信的怨气,可能出于在与陈王萧禧的争端上。
萧禧之地位,原本远低于萧惟信,但南枢密院至少在行政、赋税、部族三事上,都是针锋相对,而二人的主要矛盾,则发生在部族事务上。
契丹今日之国策,乃是由卫王萧佑丹所奠定的“联汉、奚以制蛮夷”。契丹在统治的核心地区,有待汉族和奚族,与两族一道分享权力,宣扬“汉契一体论”等观点,并轻徭薄赋,拉拢二族,以稳固政治。但对除契丹、汉、奚三族以外的部族,则实行残酷的压榨政策。萧禧与萧惟信的争吵,十之**,便都发生在对其余部族的态度上。
萧禧主张即使对汉、奚以外的“蛮夷”,也要怀柔……
萧惟信却认为契丹本以弓马立国,对不听话的蛮夷,自然不能客气,更质疑萧禧是含沙射影地指责他在镇压叛乱时,过于残暴——唐康曾经听所,萧惟信曾因阻卜某部族迟交赋税,将满族两千余口,男丁全部杀死,女人与孩子,全部用马活活踩死,还强令着几十个部族头领去观看……
萧惟信请求将汉族事务划归南枢密院、南宰相府管辖,将中书省虚设,以“减少冗官”,节省用度……
萧禧却坚决反对,以为“汉俗不与国俗同”,虽“三族一体”,但依然应当“以汉官、汉俗治汉人”……
萧惟信大赞辽主武功过于唐太宗,中兴大辽,劝辽主以“四海来朝”为志向……
萧禧却上表说“强邻环视”,要辽主“通好于南朝”,“不可复以二十年前之南朝视之”……
总而言之,二人之矛盾,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