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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部分

降龙(出书版完结)-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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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露生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大月亮,心里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假如龙相头上没有那两个小疙瘩……
  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他就只是个圆脑袋的漂亮小男孩。他大概还是这样娇纵任性乖戾,可是他不会再鬼迷心窍地认定自己是龙,也不会执着地非要当什么总统皇帝。失败下野的军阀政客有的是,全都携着财产和妻妾钻进租界里当寓公去了。活得好坏姑且不论,总之没见哪一位是因此疯了的。
  所以,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露生想龙相现在一定也不会疯。他至多只会撒野打滚闹脾气,会耗子扛枪窝里横。自己和丫丫,也至多变成他的出气包,过几天担惊受怕挨打的糟糕日子。
  也就是这样了,情形不会更坏了。龙镇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发作的吗?况且龙镇守使怎么能和龙相比?龙镇守使年轻时是受过刺激的,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里,从来不见太阳。龙相就不一样了——多少人在爱着他啊!他又是多么的活泼啊!
  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露生在心里想:“明天带他去外国医院,让洋大夫治治他的疯,再瞧瞧他的角。”
  一夜过后,露生开始伺候龙相的吃喝拉撒。他一度很怕自己会终生沦为龙相的老妈子兼跟班,然而命也运也,这两样活计,现在被他主动地接过来了。
  虽然是冬日,然而今天很晴,窗帘拉开来,阳光明晃晃得照人眼。龙相坐在阳光之中,越发成了个弱骨支离的雪白瓷人。露生弯腰捏开他的嘴,仔仔细细地给他刷牙,又用热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脸和手。龙相伸着手在床边摸,摸了一气之后,他眼睛不看人,对着前方开了口,“我的酒呢?”
  露生端了一杯水给他,想要骗骗他,然而他喝过一口之后,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
  露生连忙夺过水杯放到一旁,双手捧着龙相的脸,俯身去看他的眼睛,“别闹,你看我是谁?你认不认识我?”
  龙相的黑眼珠很圆很大,一动不动地正视着露生,他的眼中毫无情绪。
  于是露生极力温柔了声音,告诉他:“我是露生啊!疯小子,露生你都不认识了?”
  龙相还是没反应,“露生”两个字,他其实是依稀听到了,但也只是依稀而已。他一直没忘记的人是丫丫,因为丫丫对他好,无条件地好。
  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他没想过。有好些事他都不想,他就只想他自己是真龙转世,无论如何得当皇帝。
  日上三竿的时候,露生打电话给汽车行,专门为这次出行叫了一辆汽车。龙相刚走到门口就又不走了,这些天他让露生背成了习惯,两只脚不肯踩踏门外的地。露生急着把他弄进医院里去,所以一切全由着他。
  露生是上午出发的,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出去的时候他还满怀茫然,回来的时候,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一张脸居然红彤彤的。到家之后他不干别的,先倒了一杯凉开水,喂龙相吃药。今天这一趟医院实在是没白去,龙相的疯病,果然不是不治之症。至于那头顶上的两只角,则更不是病,只不过是很轻微的颅骨增生,可以完全不必管它。
  药得吃,可单吃药还不够,露生还须得让他活得舒服愉快,还得天天带着他散步晒太阳,同时绝对不能刺激他。总而言之,顶好是把他当成八代单传的小儿子那么呵护。露生当时听了医生的话,一边点头一边犯嘀咕——对待龙相,他的感情始终不甚稳定。呵护是愿意的,但有时候也真想揍他一顿。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趴在露生的背上,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分量,露生没法再对他真动手了。
  “散步,晒太阳……”露生站在龙相面前,沉吟着说话,“可咱家就只有楼上楼下这么几间屋子。出门上了街,你又非得让我背着你走,哪有让你散步的地方呢?”
  龙相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动着,大概还在念念有词地调兵遣将。听了露生的话,他自然做不出回答,但忽然抬腿向旁一倒,蜷缩着侧卧在了沙发上。
  露生看着他,心中一动——这样的行为,前些天他就做不出来。前些天他还是一具木雕泥塑,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让他坐着,他就能一直垂着头坐到天荒地老。侧着身体躺稳当了,他还抬手挠了挠鬓角短发,又从鼻子里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气,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还是不舒服。
  露生低头站在沙发前,看龙相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忽然感觉自己不能连这一个也失去。这个再浑账再糟糕,也是他心中的“自己人”。
  蹲到沙发前,露生又去看龙相的眼睛,看了片刻,他将一只手伸到龙相的胳肢窝里,开始轻轻地抓挠。龙相立刻打了个激灵,同时将双臂一夹,脑袋一歪,翻滚着笑出了声音。笑是傻笑,哈哈哈哈。露生听在耳中,忍不住也笑了。
  丫丫死了,现在他身边连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此刻真希望龙相恢复清醒,和自己有问有答地唠上几句,哪怕这小子还是满口歪理霸道呢,他也认了。
  抬起手拍了拍龙相的手臂,他低声问道:“小子,高兴啦?”
  龙相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依然张大了嘴巴哈哈笑。露生看着他这个笑法,怕他被口水呛了,连忙扶他坐了起来。而龙相在露生的手中东摇西晃,同时颤颤地抬起一只手,磕磕绊绊地唤出两个字:“露……生……”
  露生盯着龙相,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谁?我是谁?”
  龙相渐渐地笑过了劲,抬手再次向前一指,他含糊地喊道:“露生。”
  露生没敢高兴,因为就说那外国药好使,见效也没有这么快的。上一刻刚让他把药片咽了下去,这一刻他就认识人了?
  这个时候,龙相硬着舌头又开了口,“我饿了,咱们吃饭。吃完了,上街玩儿去,带上丫丫。”
  露生心中一凛——这话不是如今的龙相该说的。龙相的确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还是在很多年前,他们都是十几岁,没脱孩子相。
  但他不反驳,顺着龙相说:“好,先吃饭,你想吃什么?”
  龙相抬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伤,好奇而又没轻没重,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
  “吃点儿好的。”他认认真真地、自自然然地回答,“饿死了。”
  露生弄不出“好的”来,所以匆匆地给餐馆打了电话。明天就是除夕了,营业的大小馆子已经不多,他连找了好几家,终于成功定了一桌酒菜。酒菜由伙计亲自一样一样地送上门来,全是南方风味。其中有一道无锡肉骨头,味道香甜,正合了龙相的胃口。他自己用手抓了骨头啃,啃得手上脸上汤汁淋漓。自己吃,还撕下肉来给露生吃,吃着吃着,他忽然伸手从盘子里抓了几块放到空碗里,自言自语道:“给丫丫留点儿。”
  露生微笑点头,心里像有刀子在割。因为丫丫死前又冷又饿,不是个饱死鬼。下意识地张开嘴,他也被龙相蹭了一脸的油。餐厅里很安静,他不言语,就只有龙相制造出的些许声响。其实丫丫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有她没她都像是一个样。可如今她真没了,露生却感觉天地都空旷了。门窗关上,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龙相。
  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顾着龙相,临睡前又喂他吃了一遍药。这回的药片吃完不久,龙相就乖乖地滚到床里睡着了,不但没闹,甚至连句胡话都没说。
  然而到了第二天,除夕的鞭炮声吓坏了龙相。露生起初以为他是怕,结果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乱跑乱叫,而是双手扶膝坐在床边,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反正他看着看着便垂下头去,眼睛一眨,两颗大泪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
  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面对了露生。这时他的嗓子哑了,像是哭过了很久,“露生,我完了。”抬手向着露生挥了挥,他慢慢地又道:“你带着丫丫走吧,不用管我了。有酒吗?有的话,给我拿一瓶再走。”
  露生依然是顺着他说,“我和丫丫走了,你怎么办?”
  龙相的睫毛一扇,又挤出了两滴眼泪。泪珠子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滑,“枪都响到门口了,我还能怎么办?露生,要么赢,要么死,我是没有第三条路的。”
  露生道:“你和我们一起走。”
  龙相开始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流眼泪,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不行,我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你、丫丫,都是胸无大志的,有口饭吃就行,我不行。露生,我恨死你了,你非逼着我杀满树才,我不杀,你就不理我。全怪你,我恨死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就走上前去坐下来,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捂了一会儿,露生起身找来棉花,搓了两个小球,堵住了龙相的耳朵。
  这个除夕,露生过得相当马虎,甚至挨了饿,因为他一直坐在床上搂着龙相。龙相先是悲伤,后是惊恐,最后竟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对他来讲,窗外确确实实就是战场,枪声也的的确确就近在耳畔,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个严实。他把脸埋到露生胸前,两只手抓着露生的衣袖,痉挛似的又扯又拧。露生没法想象一个疯子的心思,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搂着他来回地晃,一边晃,一边又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龙相的头顶抵住了他的下巴,短发热烘烘地蹭着他。露生半闭了眼睛,忽然感觉十分累。
  他想:“龙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说几句话,该有多好啊!要是两个人能坐下来,喝几杯酒吃几口菜,该有多好啊!他那颗心还是善的,药物和好环境对他也有效果,我好好地照顾他,时间长了,是不是还能把他拽回这世界来?他爸爸那是年纪大了,而且一直也没人管;龙相和他爸不一样,龙相有我呢。我把功夫下足了,能不能把他拽回来,让他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好日子?”
  他左右地晃,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摇篮,“总得给我留一个。丫丫没了,那么给我一个龙相也行——总得给我留一个啊。”
  露生晃了一宿,凌晨时分,他试探着放开龙相,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结果未等那口冷水进肚,床上的龙相毫无预兆地惊呼了一声,随即瞎了似的伸手在床上乱拍乱摸。直到露生几大步跳回床上了,他抽抽鼻子,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重又安静下来。
  但他不说话了,露生再怎么引他逗他,他都呆呆的没反应了。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过了正月十五,正好抵消了药物的作用。龙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说话,过了初五,他忽然决定拼死一搏,再做一次反击。于是,他对着露生开始拼命。
  饭他是不吃了,给糖给肉都不吃;水,他也时常忘记喝。念念有词时嘴角堆满了白沫,露生看他像只旱地里的螃蟹似的,简直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而这只愤怒的螃蟹张牙舞爪,看见了什么都要夹一钳子,逮着了露生就更是往死里夹。但他的头脑和身体已经不复往昔灵活,他时常已经窥视得很准了,然而一拳打出去,却仍是打了个空,这可真是气死了他。
  气了不知多久——在龙相的世界里,长得足以按年计算——他慢慢地又不气了。大概是因为鞭炮声音渐渐停息,窗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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