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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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炸开血色的花,慢慢染红了整个角膜。
── 毒 ──
父亲在我怀中醒来,嘴角还挂著一丝血,我低头,将那抹鲜红温柔地舔去。他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然而立刻又蓄满了恐惧,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莫怕。莫怕。”我安慰他,伸脚踢开近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我杀了他,你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了。”父亲持续地哀鸣,双手揪著头发,额上爆出条条青筋。我死死压住他,嘴里泛起苦涩的酸水。许久之後,他像瘪了的气球一般软软瘫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富江的断肢,黑色的瞳仁像一口枯深的井,没有一丝活气。
我紧紧抱著父亲,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富江死不瞑目的双眼望著我,内中流露出笑意,像一种蔓延的、黑色的毒。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沈浸在对死去的富江的缅怀中,我却被日渐增加的恐惧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富江被遗弃在卧室地板上的碎尸,正缓慢生长出骨骼,筋肉,皮下组织,脂肪,皮肤,毛发,指甲……每天,他们像丑陋的蠕虫一般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拖出一条条令人作呕的尸水。每一个尸块,都成长为一个新的富江,携著尚未完成的、残损的肢体在卧室中四处游荡。
第十天,卧室上锁的门被人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提著父亲的双脚,将他拖向门外。“走啊!”我声嘶力竭地喊,“走啊!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出来了!”父亲的十指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扣得发白。“不!”他沙哑地吼叫,“让我见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泪,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遥远而又极近的地方传来碎裂声,那扇门,终於报废。
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洁白的胴体,像是山间的浮云,又像是地狱的忘情水。那片洁白,缓缓飘近,我终於看清,是十几个裸身的富江,涂了鲜红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长发散在玉般的肌肤上,流光飞舞。他们嫋嫋婷婷走来,仿佛出泥的白莲,而不是滋生於尸块的肮脏肉身。父亲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惊恐,以及我无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著父亲被拉过去,拉过去,渐渐湮没在那片洁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没的昆虫,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泪,终於流出眼眶。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寻找父亲,视线却被一只只细白的胳膊遮挡住,觅不到落点,辨不清方向。我听见父亲发出凄厉的叫,一只古铜色的强健臂膀从人堆中伸出,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一气,终於软软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顿的枯枝。
我的脸上,眼泪淌成了河,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终於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父亲灰败的脸。他死了吗?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他死了,那该有多好。我捂著嘴,看著三条狰狞的男根捅进他的股间,仿佛匕首搅动伤口,飞出血的喷泉。他被荫茎塞得满满的口角,渗出混浊的白沫,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变作两个深黑的洞,再也没有活气。
我的喉中,终於迸发出几声尖厉的嘶喊:“富江!富江!……”我扑过去,抓住离我最近的富江,拼命向外拉拽。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轻轻挥手,我便重重摔在地上。我再次冲过去,又再次被踢开。第三次,第四次……我的眼前,已经什麽也看不清,耳中也响起擂鼓般的轰鸣,我定然是疯了,只想著要杀了他们,杀了这无数个低贱的生物,杀了这无数个恶魔般的富江。
影影绰绰的,我看见一张美丽的脸出现在面前,唇红得像血,面白得似霜。“为什麽……”我已经哭不出来,也许下一秒,我就会昏过去吧。他妩媚地笑了,说:“因为我们是富江啊。你忘了麽?”他抚上我的脸:“你也是富江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之间,本没有差别啊。”他凑得更近了些:“富江是毒,无限地裂变,无限地繁衍。你和我,还有他们,我们永远不会死,就算地球灭亡了,我们也会一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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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瘟疫更可怕的,生长的毒。我的眼前一黑,世界的影像闪了闪,终於黯淡无光。
── 葬 ──
我缩在墙角,轻轻推著摇篮,像一具僵硬的行尸走肉。时锺敲响六下,我起身,取出冰箱中的饭菜热了热,托在盘中向楼上走去。途中路过坐在沙发上的富江,三张相同的脸冲我笑了笑,我打了个寒颤,别开眼,低头继续走路。
推开门的时候,两条凶器正一前一後从父亲体内拔出,我装作看不见,将饭菜放在地上,退到一边。父亲的身体轻微抽动了一下,几不可见。直到富江离开,诺大的房中只剩我和父亲,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低低对他说:“爸爸,吃饭了。”他空洞的眼睛瞟了我一瞬,内里闪过一点火星,幽暗晦涩。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沙哑地说:“给我药……求你……”我知道他指的是避孕药。我的身体抖了抖,想起父亲分娩时的情形,心中涌起酸意。我温柔地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说:“有一种方法,令你永远也不会怀孕。”他的眼睛亮起来,像星子一样,我望著他瞬间充满希望的快乐面容,喉咙哽咽住,再也说不出话。
富江进门时,我正剜下父亲的另一只眼,抖抖瑟瑟向嘴里送。我的泪水流了满脸,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的,是父亲新鲜的血肉。我早已尝不出味道,味觉似乎变成一只巨大的毒瘤,侵占了我的整个身体,最後开成一簇怒放的花,层层叠叠向天边蔓延过去。我捧起父亲小腹中流出的肠子,胡乱塞进口中,湿热的血迹抹在脸上,仿若绵绵的细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後,滋润我干涸的心。
富江直直立著,面上没有表情,过了许久,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我听不清他在叫什麽,但似乎是父亲的名字。我冷冷笑了──你不爱他,又叫他做甚。我看见他七窍流出乌黑的血,顺著眼角、口鼻和耳慢慢淌下,滴溅在地上。他是五脏六肺破裂了,因为极悲。可是我不明白他的悲从何而来,他连爱都没有,又怎会悲恸。
其它的富江听到响动,从房中的四面八方聚拢来,围成一圈。他们的脸上,露出无法置信的容色,仿佛目睹了世界的毁灭,时间的倒流。我听见一片鬼哭狼嚎的叫声,他们揪住头发,慢慢向後退去,退去,终於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门外,消失在我和父亲的生活中。他们的背影显得苍凉,像是行乞的流浪者,迎著日落的方向,寻一处挡风遮雨的庇所,因著失去了生活的目标而漫无目的。
自那以後,我再也没有见过富江。他们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像离魂一样游荡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生著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眼睛和毛发,走著同样的夜路,头顶是同样无星的夜空……嘴里喃喃念叨的,是同样的名字。
他们怎样,再也与我无关。我怀中抱著父亲的白骨,身旁摇篮里熟睡著一个叫做富江的婴儿。他会长大,会成为一个记忆的载体,成为一面镜子,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冰凉的脸,父亲站在身後,持一把木梳,平举在我头顶上方,缓缓落下,从发根,到发尖,从此世,到彼生。
我低下头,舔著父亲发黄的牙齿,舔过硬冷的颧骨,最後到达漆黑的眼窝。这里曾经盛放著两颗最亮的星,荧光流转,恰如缅怀的碎浪。後来它们进入我贪婪的胃,变成身体的片断,再不分离。
身边熟睡的婴儿动了动,睁开眼。我看清他有一双妖精的瞳仁,直愣愣瞪视著躺在我怀中的爱人。“爸……爸……”他张口说道,缓缓地笑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