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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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编制体制、兵员征集、武器装备、地方武装、部队行政管理和机关直属部队;军训则是部队和院校的教育训练,也有把军事学术研究包括进去的。我军是把情报单独分出来的,也就是多了军情,共四块。父亲在总参谋部是分管军事行政系统的副总参谋长。这也就是为什么彭老总要找他谈话的原因。
彭德怀和父亲之间的相识相知是在长征路上。
父亲是五次反围剿时由共青团中央调到红3军团来的。红3军团是彭德怀领导的平江起义发展起来的队伍,后来和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1军团会合,构成了红一方面军,长征时期也称中央红军。父亲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在红14军负伤后,辗转来到中央苏区,在共青团中央工作,兼任少先队总队长,主要是搞青年工作和红军的动员扩编。五次反围剿开始后,和以往几次不一样,送上去的部队越来越多,但下来的伤员也越来越多,仗越打越大,根据地却一天天缩小。大家心里都像是压着块石头。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坚决要求上前线去。”
不难想见,一个来自团中央的小知识分子,走入骁勇彪悍的红军队伍时的尴尬情景。对于在血水里浸泡过的红军将领来说,这帮上面机关来的家伙,除了会舞文弄墨、喊喊口号外,还能干什么?即便是偶尔提起来,也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你说的是团中央派来的那小子吗?”初创时期,不像现在行政上三六九等分得这么明确,团中央不敢说它有多么了不得,但它的级别可不低,共青团书记是参加政治局会议的,少先队总队长也是中革军委15人成员之一。
父亲说,毕竟自己离开作战部队已经4年了,他申请先进红军学校。何长工是校长,安排他在高级系。但父亲的想法是,要带好兵,就要通晓基层连队的那些套路,他说,还是和连排干部一起受训好。分到3军团后,他深知自己是中央机关下来的,严以律己,处处谨慎,可终归还是出了次洋相,而且是在彭德怀面前。他说了这段故事:
“渡过湘江后,部队伤亡极大,连续几个昼夜的急行军,疲劳极了。半夜,通信员送来电报,通知天亮时带部队到军团部集合。我实在是太困了,一下子睡过去。等一睁开眼,天已大亮,手里还攥着那份电报,惊得汗都出来了。等我带着队伍赶到时,只见军团长彭德怀站在路边土坡上,在苏区,彭德怀的严厉谁不晓得?他铁青着脸,两眼直瞪着我。”
是啊!对于要强的他来说,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我还能说什么?报告!我睡着了。彭老总挥了一下手,只说了两个字:跟上!晚上宿营时接到军团司令部的通告,以后通信员在送达命令时,必须叫醒指挥员,签字后才能离开。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彭老总。”
“我不能原谅自己,心里非常难受。这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想起过这件事,想起我自己,想起彭老总。”
这个小故事,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提及,一直到我自己也成了带兵的人后,面对上级,面对下属,才真正理解了这里的含义。
娄山关—遵义之战。
这是以红3军团为主打的一场硬仗,也是红军长征以来的第一次大捷。一渡赤水后,由于大量的战斗减员,彭德怀决定取消师一级番号,把他手下的残部整编成4个团,直接指挥。父亲的红11团担任穿插任务,要赶在敌增援前夺占遵义。但行至遵义城北十字坡时突然遭敌反击,团长邓国清负重伤,父亲即率一个连抢占附近的制高点,以压住失控的态势。也许是杀昏了头吧,往前冲的太猛,后续部队跟不上,敌人反扑下来,他四顾一看,周围全是敌人,只剩下了自己……彭雪枫1936年在红大学习时写过一篇短文,真实地记录了这个片段:“因为过于狠心了,张政委一个人跑到最前边的连里。敌人一个营实行反冲锋,这个连寡不敌众,又无地形可利用,于是塌下来了。落在后尾的张政委不得不打手枪,边打边退……张政委回头又看见那个青年战士跟在后头。敌人紧紧追来,大喊道:‘小赤匪不要跑,捉住你!’”(注:1954年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158页、159页)
我曾问过父亲,生死关头,你想到的是什么?他说:“有什么可想的?不要把子弹都打光了。”
他数着枪匣里的子弹,边打边向悬崖边退去,万一打光了,就跳崖。他说:“宁死也不能当俘虏。危急关头,王平带了侦察排赶到了。”王平当时是红11团的政治主任,自团长邓国清负伤离队后,他们两个就成了搭档。纪念红军长征60周年时,父亲写了篇文章,题目就是《王平同志救了我》。他写道:“不是王平,我也许难以幸存……”
紧接着就是遵义外围的老鸦山争夺战。关于父亲组织敢死队的故事,我在上一章曾提到过。他说:“老鸦山主峰丢失后,彭老总急了,下了死命令,要我们红11团从翼侧攻上去,无论如何把主峰给他夺回来。我们两次冲锋都被敌人打下来。我组织起敢死队……”
现在的军队中已经没有“敢死队”这个名称了,连《军语》词典中都找不到了。现在叫突击队,是根据战况的需要,一种临时性的编组。但父亲说,不同的是,敢死队是自愿的,也就是“愿意跟我上的,站出来!”
对一个前线指挥员来说,你可以选择攻击路线,可以编组战斗队形,可以灵活地使用火力,但是,你不能改变任务,不能延误时间。面对一次次失利、一次次被敌人反击下去,一批批战士倒下,你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平时的豪言壮语,都要在此刻经受检验,你,必须拼死一搏。
父亲回忆说:“这是道死命令。出发时,正赶上陈赓的干部团上来了,他们从正面,我们在翼侧,两支队伍,一鼓作气,把敌人赶了下去。”
如果陈赓的团没能及时赶到呢?我提出了一个假设。
“没有假设。”父亲摆摆手。
彭德怀在给中革军委的报告中说:“红3军团在娄山关、遵义城和老鸦山诸役中,减员很多。现在只有一个团能维持原编制,每连也只有五六十人。其余各团,每连只能编四五个班……”(注:《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史》352页)
娄山关—遵义,这是一场血战,毛泽东用诗的语言记录了它。我和父亲侃诗,我说毛泽东的诗词中,你最喜欢哪首?你说呢?他反问。我说,公认的《沁园春·雪》和《蝶恋花·答李淑一》自不必说了。但说到意境,当数《浪淘沙·北戴河》这首:“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像一幅画,太美了。他听完,沉思了一下说:“毛泽东的《忆秦娥》这首你读读。”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还有呢?他背诵道:“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娄山关!父亲当年亲历过的战场:马蹄、军号、西风、冷月、苍山、残阳……红军将士的浴血奋战,在领袖的笔下超凡入圣。
那年,他25岁,年轻气盛。战评会上,他回忆说:“对老鸦山一仗,我有看法,我说他们是保存实力,见死不救,我才不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呢!”父亲说了些什么,说的对不对,这并不重要。他不是3军团的老班底,一个外来的就敢如此放肆?你不看僧面,总还要看佛面嘛。但父亲说:“彭老总支持了我的意见,把他们一个罚下去当连长;一个罚下去当伙夫;哈哈!当然,很快就回来了。”“彭不是那种爱搞小圈子的人,对干部一视同仁,看不惯拉拉扯扯那一套。下面的干部也一样,和黄克诚、张宗逊,还有彭雪枫、杨勇、王平,我们该吵的就要吵,但大家仍然很友爱。一个领导人自己很正派,带出的部队风气也就正派。”
在遵义红军烈士陵园里有一座雕像,粗砺的花岗岩雕刻着两个相拥在一起的红军指挥员,它表现的是当年战场上我父亲怀抱着牺牲的战友邓萍。基座上有父亲的题字:“邓萍同志千古”。史料记载,红军二次攻打遵义,红3军团参谋长邓萍来到红11团前沿,与张爱萍一起观察地形,被敌冷枪击中头部。父亲的雕塑像还戴着一副眼镜,其实年轻时的他是不戴眼镜的。战场,就在邓萍墓的山脚下,临着一条河,距敌人不足百米,想来他们是潜伏进来的,当年这里的树丛荆棘似应更繁茂些。现在这里成了公园,属遵义城区,早上晨练、晚上跳舞,人很多很多。
我找到父亲在1936年写的文章《第二次占领遵义》,该文收集在1954年出版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中。文中详细记载了这个事件。因为写作时间距邓萍牺牲才一年,我相信会比父亲后来的回忆要更准确些。文中记载,父亲带着参谋长蓝国清,陪同邓萍抵近敌前沿,三人隐蔽在距护城河50米远一个小土坡的草丛里,他们要寻找一条便于部队向前运动的路线,以便夜幕降临时发起总攻。按作战条令,这个距离比一线步兵班的冲击发起阵地还要靠前,太冒险了。父亲回忆:“军团的命令是,一定要在拂晓前拿下遵义,因为天亮增援的薛岳部就可能赶到。”也许是担心停留时间过长吧,蓝国清曾建议转移,邓萍没有同意,说这里便于观察。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一个小通信员居然从后面摸上来,是要报告什么情况,邓萍交代了一句,那个小战士就趁着薄暮飞身跑回,这一下,把他们三个给暴露了。那样近的距离,一排子枪弹扫过来,惨剧就发生了。父亲后来回忆说:“那是九响棒棒(一种步枪,俗称九响枪),从前额打进,后脑壳出来,血溅了我一身……他是黄埔六期的。”
“我向彭老总汇报,他在电话里就骂开了,你们这些猪狗养的,都给我去死光好了!”“他向军委汇报说,我们的指挥员都在部队的前面,故干部减员相当大。”事后彭老总说了一句话,父亲说他至今都难忘:“革命的路还很长很长,你们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啊!”
在《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中,还收集了父亲写的一篇关于乌江战役中的文章,记述了红11团抢占龙安河对岸高地,保障乌江渡口的故事。这是“背水一战”,用兵之大忌。他亲率7连抢渡过河,他们只有一条船,一点一点地把部队渡过去。刚一上岸,对面敌一个营就反扑下来了,他写道:“同志们!我们背后是河,不能退!退就等于死!”(注:张爱萍《手榴弹打坍了一营敌人》,选自1954年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
我请父亲回顾这个战例,他说:“政治委员是干什么的?就是出现在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的!”湘江战役,红4师首先过江,在界首以南的光华铺、枫山铺阻击桂军第7军的进攻,保障渡口,掩护中央纵队和红9、红5军团渡河。父亲说:“我那时已经调到师里。敌人从四面八方地压上来。中央纵队是大搬家,伤员辎重多。徐老(指徐特立同志)、蔡大姐(指蔡畅同志)他们过河慢,我一急就喊,我的老祖宗吆,快一点啊!彭老总来了,他手一指,把师指挥所给我开设到最前面去。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人家讲彭老总骂人,我说他不是骂人,是严格要求,战争嘛!他要求别人做到的事自己首先做到,他的指挥所就一直在最前线。”
雪山草地是红军长征走过的最艰难的路段,寒冷和饥饿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