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2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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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们远去,紫颜并肩与侧侧往回走,细细说着话。
侧侧道:“元阙年纪轻轻,竟这般稳重。”紫颜凝神不知想到什么,半晌才道:“他是个心思重的,听说身世可怜,玉阑宇又是不易出头的地方,行到这一步,很是难得。”侧侧瞥他一眼,先是为元阙一叹,继而想到自己,文绣坊一群姐妹彼此和气,真是不小的福气。
她瞧见紫颜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你最讨便宜,我爹就收你一个弟子。”紫颜故意苦了脸道:“幸好只得一个师妹,不然怕不够分。”侧侧大窘,啐了一口,末了笑了起来。她往年提到与爹爹相关的话总要伤感,如今紫颜历劫归来,生死之别看得淡了,唯念着要珍惜眼前人。
另一处长生跟了元阙,混在匠人堆里,没几日就把簇新的锦袄穿得陈旧了。他学元阙,挑了半旧的麻衣来穿,果然不显脏了。皎镜整日陪着蒹葭,嫌徒弟碍眼,索性也打发给元阙。卓依勒就与长生同进同出,没事骂骂师父狠心。
多了一人,就生出比较,长生若是记熟了飞檐的种类,卓依勒就闷声背下斗拱的样式。元阙看了好笑,不时考较两句,两人争了回答。一群匠人瞧了大觉有趣,三不五时传授一些窍门,两人互相考较不分上下,越发用心。
不久又有喜事,珠兰唐娜在皎镜他们走后,携药行走多处医治疫疠,赶到苍尧时已小有名气,被誉为“古斯部来的女菩萨”。她自知修为太浅,除疫疠外只粗读了几部医书,一路小心谨慎,一心一意到苍尧来寻师父。
如此见了皎镜、卓伊勒、长生,各有一番欢喜,皎镜当众收了这个徒弟。
珠兰唐娜一到,卓伊勒收了心,不再到元阙处修习。长生做易容师,通晓各家技艺更易拟人摹态,不妨多学,卓伊勒要做一名好医师,自家典籍尚未读完,有珠兰唐娜做参照,更要好生用功。
长生每日回来,会报告当天所学,顺带讲讲工程进度。他从元阙手上得了仙人开锁、八填板、燕儿图等几个颇具巧思的玩具,闲下来拨弄玩耍,每回匆匆说完,就迫不及待回屋接着摆弄去了。
紫颜与侧侧、傅传红与姽婳、皎镜与蒹葭聚在一处,听了只觉心忧,眼看离交工期只剩了一个多月,匠人们不辞劳苦,大部分殿宇初见雏形。可是想到后面石作油作画作踪影全无,众人都为元阙捏一把汗。
这天夜里,外边积雪连绵天寒地冻,屋里烧了地龙,墟葬与丹心在灯下温酒闲谈。说到盛典贺礼,丹心绘制完了九鼎、御剑、宝杖和皇冠的图样,拿与墟葬请教。墟葬颇为惊奇,想了想道:“如此繁复的雕铸也使得,看来你在通天城学到不少。”
丹心顽皮一笑,摸出取自黄金宫的金杖炫耀,他沿路为避人耳目,缠得结结实实,到了苍尧才解开束缚。墟葬细品了半晌,指了纹饰说道:“这云气凝成的龙神,想是阿焉尼的图腾?”
丹心一震,定睛看去,漫漶流曳的纹饰隐约勾勒出一条曼妙的龙形。他惭愧不已,又好面子,不敢说未曾发觉,只默默拣出图样叹气——势必要大修一场了。
“大师龙穴点得如何?”丹心转而问道。
“吉地已经选好,王上也准了,我这里余下的事不多。怕的是元阙不能完工。”墟葬不觉发愁。想到皇宫半半拉拉的样子,丹心也很烦恼,“你说得是,我们看看他去。”
“我怕我们太急切,倒让他难堪。”墟葬沉吟。
“不怕,他心志坚韧,只管往死里说他,才能骗出真话。”丹心笑了笑,想打击元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说他一句不是,他也绝不会消沉,反而斗志冲天想出十个八个改进之法,扳回一城。
两人披上裘衣穿越庭院,元阙的屋子灯火辉煌,几间屋子一起亮敞着。丹心在明间外喊了几声,元阙手持一卷书走来开门。三人寒暄几句,元阙搁下书奉茶,丹心瞥了一眼,是璧月的《匠心集》,页边密密写满了秀丽的小楷,想是元阙这个当徒弟的心得。
“这几日皇宫工地上热火朝天,听说又修好了一个园子,种了不少花树。”墟葬斟酌说道。元阙闻弦歌知雅意,“这几日一切就绪,人手工料都不缺,昨儿新招了一批人,进度已经加快,定能按时完工。”
墟葬闻言,神情松快许多,“说起来皇宫与民居不同,你修建时可有什么章程?”丹心竖起耳朵旁听。元阙道:“古人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无非如此罢了。”
墟葬道:“细处却又如何?”元阙沉吟了片刻,道:“大师知道司空图的二十四韵罢?”墟葬点头,笑道:“我明白了,你想用哪几韵?”
“皇宫既是‘象天立宫’,整个格局要的是雄浑、典雅。然则宫中建筑甚多,气韵则洗练、流动为上,否则失之板滞臃肿。主殿彰显皇帝威严,须高古、劲健,后宫纤脩、绮丽,适度便不为过。至于御苑堆花垒石,最好冲淡、清奇、自然、委曲、实境、飘逸皆有,皇帝累了倦了也有散心的地方。”
“千姿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只怕少不了豪放和悲慨。依我之见,竟是二十四韵都使得。”墟葬细想了想,慎重说道。元阙道:“大师说得是,小子受教。”
丹心揣摩半晌,问道:“盖房子几时要做诗了?眼巴巴说这些有的没的。”元阙也不笑他,耐心说道:“我随便说一例与你知道。就拿御苑这园子来说,须得委曲,这委曲自然不是说屈身折节,而是讲曲折变化之道,所谓‘纡余委备,往复百折’。写诗文也好,作画也罢,一览无余就没意思,建筑亦通其理,山石曲折,小径通幽,才有趣味。”
丹心蹙眉,一脸哀叹:“这两年没见,你又读了不少书,千万别叫我爹听见,我必要挨一顿教训。”墟葬哈哈大笑,“用进废退,你年纪尚轻,怎不好好读书?”
元阙无视他耍宝,澹然说道:“司空图说委曲,‘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太行山羊肠小道,逶迤难行,沿路风光却是溢彩飘香。时力是良弓劲弩,曲折有力,羌笛之声亦是婉转多姿,似去还返,如隐忽显,就像水纹起伏,旋风翱翔。大道存于万象却不自限,合乎自然,或圆或方,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是委曲之理。”
他谈兴正浓,邻近居处的傅传红与紫颜不知何时走来,并肩而立聆听。画师听到妙处,含笑说道:“画道也是如此,山实则烟霭虚,山虚则亭台实,乃谓虚实。还有宾主、呼应、开合、藏露、繁简、疏密、纵横、动静、奇正、参差多种布局之法,不是一味平直,而是取其变化,有委曲方有妙境。”
元阙笑了朝他行礼,紫颜笑道:“我想到一句诗来,‘笙歌委曲声延耳,金翠动摇光照身’。”墟葬道:“这便是说音乐了,可惜阳阿子大师不在,少了一曲天籁做注脚。”
傅传红对紫颜道:“为何不说易容?正合一人一张脸面。”紫颜笑而不语,元阙插嘴道:“不错,这二十四韵确是极有说法,就算是说人,也可使得。”丹心闻言跳了起来,拉了他道:“快说,我比较像哪个?”
元阙歪了头道:“你就是‘无赖’了。”丹心笑骂:“好小子,别以为我真不读书,连二十四韵也不知道。”上前就与他拉扯起来。
紫颜等人相视一笑,抚掌大乐。元阙这时请众人移步去看皇宫样式,进了后面一间轩屋,屋内帘拢夜灯,幽香浩渺。几张长案并在一处,上面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灿若绘绣,竟是一片大好河山。
众人这才惊觉看的不是纸样,缩小的实景雕刻了整座皇宫,其中高楼广庭,层台累榭,河流萦绕,宛若江南盛景。而巍巍石塔,森森祭台,富丽堂皇的祖庙和宝相庄严的千佛岩,带有苍尧独有的疏朗峻拔,细处却又不失婉丽明媚。
“用面泥捏了实样,你们看看,可有要改的?”元阙丝毫不见得色,与璧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端凝整肃。
紫颜看了半晌,细处雕镂精细如真,这少年的手真是巧到毫巅,想来若是学易容也不会差。诸师夸赞了一阵,元阙见他们不提短处,索性直接问墟葬:“宫城以得水为上,原先不挨着河流,如今扩建城墙,正好修到玉龙河边上。在下看风水只恐有所疏漏,要请大师多多提点。”
墟葬指了屋宇笑道:“你选址很好,格局也大,新宫城所在有高岗,依山傍水,正是全城枢纽。我没什么可以指点的,无非有些细节宜忌,慢慢写给你参详就是了。”
众人见墟葬夸奖,元阙确实思虑周详,都放了心。
元阙朝傅传红拱手道:“说起来有几处天花,想请傅大师帮忙绘制,特别是大殿里的龙凤藻井,想用黄金雕刻,图案要别致精巧。”傅传红望了丹心笑道:“画图不难,难的是铸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丹心笑眯眯应承了,对元阙卖弄道:“我在通天城学到两招,保管比你想要的更好。”
元阙点头应了,心情极佳,终于明白诸师协作有这般好处,不由对璧月的苦心更为感激。没多久,紫颜揪了长生来看元阙捏的面泥皇宫,长生惊叹不已,流连忘返,竟赖了不想走。
“我且多揣摩一阵。”
诸师观赏片刻携伴离去,紫颜知长生近来跟随元阙学到很多,由他折腾,径自先去了。丹心盘问了几句,长生只说要学这面泥雕塑术,丹心看不出古怪,又说了一阵话,也回屋去了。
元阙讲解了片刻,见长生心不在焉,道:“说吧,想要什么?”长生不好意思地一笑,忸怩了几下,“我想学机关傀儡之技。”元阙皱眉,“学那个作甚?”长生遐想道:“给傀儡易容。”元阙一想就笑了,他的傀儡本已极似真人,若能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真面,再配上文绣坊的各色衣饰,蘼香铺的撩人香气,岂非以假乱真!
“好,我给你看傀儡的图样。”元阙来了兴致,当下把一堆纸样捧给长生。
长生边看边问,元阙被丹心折磨久了,正想祸水东引,忙不迭解说起来。如此说了半晌,元阙心中一动,慢慢地将话题引到萤火身上,长生顺了口风,把三年来与萤火相处的点滴统统说了,只叹他不在场。
说到后来,长生红了眼圈,没了讨教傀儡的心思,丢下图纸,反复念叨萤火的好。一个人不在眼前,心里却从未放下,长生想,这大概就是家人了。
他与亲生父母分离多年,算不得亲近,可一旦想起遥遥有那么一对人,也觉得安定踏实。与萤火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三年,经历各种劫难,情分竟比父母还重一些。
长生絮絮叨叨,说起紫颜为死尸易容,惹来照浪之事,虽然受了萤火牵累,少爷却把一切都扛下了。元阙青了脸,木声问了两句,恍惚听见“盈戈”两字,直如一声雷霆霹雳,世界崩塌。
他没想到千等万等,等来这样一个结局。这些年来辛苦努力,竟是枉然。元阙脑子里嗡嗡作响,听着长生絮叨的言语,如照浪劈在盈戈身上的呜咽刀一样,把残破的心割得四分五裂。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悲愤酸苦,激得他嘴中如嚼泥土,腥湿的苦意充斥全身。
天地尽灰。
他这些年出人头地,爹看不到了,他苦尽甜来,爹享不到了。他想于膝下承欢,共叙天伦,可是慈恩千重,天人永隔,再也回不去了。爹爹竟是早就去了,一次又一